“你既然知道,就不要說下去了。說下去也沒有好處,給別人聽見反而不好,”父親溫和地說,就坐在桌子旁邊的凳子上麵。我看不清楚他的麵貌,他好像埋著頭在想什麼。母親依舊坐在那裏抽泣。
過了半晌,父親抬起頭來對母親說:“我希望你了解我,我自己也是不能自主的。你記住我不是第一個,也不是最後的一個。但是公道是要實現的。……”他站起來替母親揩了眼淚。
“你就不為林兒的前途著想嗎?”母親痛苦地說。“藤包不能夠放在這裏。我們都會給它毀掉的!”
“不但林兒,還有你。但是我也顧不到這許多了。藤包不放在這裏又放到什麼地方去呢?為了公道,我把我最寶貴的東西也貢獻出來了。現在已經到了無法挽救的時候了。這好像是一種遺傳病。我的父親就是為了這個死的。……”那個時候我還不能夠了解父親的意思。我連忙把頭縮進被窩裏麵,不再聽父親和母親談話。不久我就聽見父親提著藤包走進房裏來,母親跟在他後麵。他們把藤包放在床底下。
“林兒倒睡得很好,”母親歎息地說。“下一個月他的生日就到了,我打算給他買雙新皮鞋。”
父親沒有回答。
我在被窩裏聽得清清楚楚,我想到那雙新皮鞋,心裏就高興了。
晚上我做了一個可怕的夢,但是第二天醒來我也就把它忘記了。我也忘記了父親和母親談的事情,我也忘記了床底下的藤包。父親的臉色似乎比前幾天溫和些。他帶著笑容把我的頭撫摩了許久,然後才出門去。
父親依舊早晨同晚上出去,母親依舊做著針線等候他回家。母親早早地就打發我睡了。她要我聽從她的話,她不再說父親不高興我遲睡,卻允許了我一件事情:在我八歲的生日,她給我買一雙新皮鞋。那樣的新皮鞋我在學堂裏看見一個有錢的同學穿過,我曾經向母親要求過幾次。不說別的,單是為了那雙皮鞋,我也得聽從母親的話。
過了幾天,在一個傍晚,我們剛吃完晚飯,還沒有離開桌子,就有人來找父親。我認識那個客人,他的高大的身材和紫色的麵膛,我那晚上在板壁縫裏看得很清楚。他站在門角在父親的耳邊說了幾句話,父親的臉色就變了。他們兩個又低聲談了幾句,就一道走進後房,把藤包拿出來,由那個山東人提起走了。父親陪著客人出去。
母親望著他們出去,輕鬆地吐了一口氣。我問母親藤包裏麵放的是什麼東西,母親說不知道,又說是父親的同事寄存在這裏的。
我們等父親回來。但是過了許久,還不見父親的影子。後來父親回來了。他一進門就吩咐母親說:“把林兒打發去睡。”母親的臉色馬上改變了。
我知道一定又發生了什麼事情。但是這跟我有什麼關係?為什麼一定要打發我去睡。我想問母親。但是看見母親那張憂鬱的臉,我又不敢開口了。我隻得默默地跟著母親走進後房。
這個晚上我在被窩裏聽見父親和母親搬東西的聲音。他們時時跑進後房來。他們忙著收拾東西。我們又不搬家,我不知道他們晚上收拾東西幹什麼。
第二天早晨母親不讓我進學校,父親也不到公司去。他們一個晚上就把行李完全收拾好了,說是就要搬家。他們年紀大的人自然比我懂得多。但是我們好好地住在這裏,為什麼突然要搬家呢?我始終不明白,問母親,母親又不肯給我解釋。
父親早早地押了行李去了。後來我同母親也坐上黃包車走了。地方不很近,我覺得我們經過了許多條長的街道。後來車子在一條窄巷裏停了下來。母親去敲那兩扇油漆的大門。門開了,一個女人出來,她跟母親說了幾句話,就把我們引到裏麵去了。
母親告訴我,這是父親一位同事的家。在這裏人家分給我們一間房子。這是一個並不很大的房間。我們的許多東西都堆在裏麵。
我們沒有看見父親,隻有兩個中年婦人來跟母親談話,來給母親幫忙。那兩個女人我是第一次看見的。她們對我很親切。母親叫我喚她們做阿姨。
我們把屋子布置好了。這裏不及我們從前住的地方好,我不知道父親為什麼要搬到這裏來。
父親夜深才回家,我已經睡了。第二天一早他就出去,這個晚上並沒有回來。這是他第一次在外麵睡覺。
母親也不要我上學了,她說:我們住的地方離學校太遠,不方便。她就叫我在家裏溫習功課,她每天教我認識幾個新字。
家裏的生活很寂寞,這個人家沒有孩子,外麵又是一條僻靜的窄巷,一天少有人經過。我沒有一個小朋友,整天又看不見父親的臉。除了母親外,院子裏就隻有那兩個被我稱為“阿姨”的婦人和兩三個被我稱為“叔叔”的陌生男子。母親也比從前更瘦,更多憂愁了。我時常看見她皺著眉頭歎氣,有幾次一個人在房裏流淚。
父親一連幾夜沒有回家。我每天晚上總要問母親為什麼父親不回來,她帶笑地回答說父親給公司派到別處做生意去了。我閉了嘴,她卻皺起眉頭來。
過了好幾天,一個晚上父親忽然回來了。我剛剛爬上床,外麵正落著大雨,父親濕得像一隻落湯雞,我幾乎不認識他了。
“你?--你弄成了這個樣子?”母親放下針線吃驚地說。“雨落得這麼大。你還回家來!”
“一隻狗老是跟著我咬,倒是這場大雨救了我!”父親喘息地說,一麵在解衣服的鈕扣。母親遞給他一塊毛巾讓他揩去頭發上的雨點,她又檢出幹淨衣服給他換過。
“你也應當愛惜你的身體。你的身體本來很弱,再也經不起這樣糟蹋,”母親一麵幫忙父親穿衣服,一麵勸道。“我替你擔了這幾天的心。”
“這幾天外麵狗咬得厲害,我簡直不敢回家,怕連累你們。老張帶的消息,你得到了嗎?今天實在忍不住了,趁著這場大雨跑回來看看。我看見你心裏很快活。”父親的聲音很溫和。父親那樣大的人會怕狗,真想不到!
母親起初不說話,望著父親的臉,默默地垂淚。後來她忽然進出哭聲說:“你從此就都改了罷。你看,你給我們帶來了多少的痛苦!這幾個月來我每天每夜都替你擔著心。”母親的聲音很低。但是我知道她哭了。
父親默默地在房裏踱著,過了半晌他才說:“不行。一切都已經安排好了。我自己再沒有選擇的餘地。為了眾人就顧不得我自己。我並沒有做過一件壞事。我做的全是為了公道。”
“我是你的妻子,林兒是你的孩子。你拿什麼給我們呢?你為什麼要給我們帶來這麼多的痛苦?”母親的哭聲使我也在被窩裏哭了。
“我隻有一顆心,一條性命。我顧到眾人,就顧不得你們了,”父親低聲說。
“那麼你當初為什麼要同我結婚?--”母親差不多一個字一個字地說出這句話,她再也接不下去。
父親歎一口氣,望著母親,說不出話來,隻是把腳不住地在地板上擦。他掙紮了好久,後來才說:“我的確對不起你們。但是我有什麼辦法呢?我們這種人也許不應當結婚。自己用肩頭承擔了一切,自己吃盡一切的苦果,不再給別人留下痛苦。請你原諒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