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親買新皮鞋回來的時候“注釋1”(3 / 3)

父親這個晚上沒有走。第二天他也留在家裏。他對待母親很親熱。此後他一連在家裏住了幾天,晚上雖然出去,卻回來得很早。我覺得我又找回來那個愛我的父親了。於是我的生日就到了。

母親前一個月就允許了我,要給我買一雙新皮鞋。在我生日的前幾天,我天天催問母親,害怕她忘記這件事情。我記得很清楚:我的生日是一個很好的晴天,早晨父親出去的時候,母親叮嚀地囑咐他,要他一定把新皮鞋給我買來。他回答說不會忘記,他還說他下午就回家,帶我出去看戲。

我們在家裏吃過中飯就等著父親回來。我在院子裏玩,聽見腳步聲,就跑出去看,以為是父親買了新皮鞋回來了。但是一個下午過去了,父親的影子也沒有看見,連母親也有些著急了。

晚上很遲我們才吃晚飯,母親約了同院子的那兩個中年婦人來。但是我們吃得沒有趣味。我想到那雙新皮鞋,我差不多要哭了。

吃完飯,我覺得很疲倦,兩隻眼睛老是想閉起來,等父親等得有些不耐煩了。父親依舊不回來。母親沒有辦法,就打發我去睡了。她安慰我說明天早早起來就有新皮鞋穿。

我剛剛睡好,就被一陣打門聲驚醒了。我看見母親去開了門,那個紫色麵膛的山東大漢走進來,低聲對母親說幾句話。母親就匆忙地掩上門跟著他出去了。

我心裏跳得很厲害,不知道外麵發生了什麼事情。我想支持著不要睡去,好等母親回來,向她問詳細的情形。但是後來我竟然昏昏地睡去了。

第二天早晨我問母親晚上到什麼地方去了來。母親根本否認她昨晚上出去過,她說我是做夢把腦子弄昏了;但是母親的一雙眼睛卻是紅腫的。我又問她父親把新皮鞋買來沒有,卻惹起了她流眼淚。

我要的新皮鞋始終沒有買來,而且以後我也就永遠沒有看見父親的麵孔了。母親也不再提起父親的事情。我若問她父親在什麼地方,她就說父親到外省做生意去了;問什麼時候可以回來,她就說明年。過了一年我再問她,她又拿另一個明年來回答我。這樣的明年已經過了許多,父親卻始終不曾回家,我甚至得不到一點他的消息。

我是靠著母親把我養育成人的。為了我,母親不知道經曆了多少辛苦。可是我剛剛結婚,和母親同住不到半年,母親就永遠離開了我。在她的遺物裏麵我無意間發見了一張舊報紙,上麵登著父親的消息和照片,從那裏我才知道父親的最後的歸宿。

以上的話是寫給你看的,祥,我的孩子,今天是你的八歲的生日,我恰恰沒有給你買回來母親許你的一雙新皮鞋。

祥,孩子,你今天失望了,你不曾得到你夢想的新皮鞋。我記得很清楚:我空著兩隻手回家的時候,你的眼睛裏閃耀著那麼明亮的失望的淚花。看見你含了眼淚糾纏著母親的樣子,我差不多也要流淚了。二十多年前的情景就突然在我的眼前出現了。

祥,孩子,你決不會知道,二十多年前在這個家裏也有一個八歲的孩子寂寞地度過他的生日。那個孩子就是你的父親。在二十多年前的那一天,我也曾像你今天這樣焦急地盼望我的父親買了新皮鞋回來,但是我也隻得到了使人流淚的等待。更不幸的是,新皮鞋不來,我的父親也就在那天消失了。

在那些時候我永遠不曾了解父親。而且為了新皮鞋,為了他給我和母親的種種的寂寞和痛苦,我常常抱怨那個失去的父親。你看,在前麵我的文章裏我把他描寫成了一個多麼嚴厲不近人情的怪人。我如今才知道我是怎樣地把他誤解了。但是現在又輪到你來描寫我了。

這也許是一個悲劇罷:當我寫上麵的文章,也就是在回憶裏找尋我父親的麵影的時候,我常常覺得我是借用你的筆來寫我自己;我不僅是在描寫我的父親,同時仿佛又是在描寫從你的眼睛裏看出來的我的麵影了。我知道你會抱怨我,像我抱怨我的父親那樣,因為我會給你寂寞和痛苦,像我的父親所給我的那樣。

祥,孩子,我不抱怨你。你看,我和我的父親一樣,我也犯了多大的錯誤了。我本來也應當用自己的肩頭去承擔一切,自己一口吞盡一切的苦果,不再給第二個人留下痛苦。無名地生,無名地掙紮,無名地死,用我的一顆心,一條性命。我不應該留下一個兒子。我的父親說過:“為了公道,把最寶貴的東西也貢獻了出來。我不是第一個,也不是最後的一個。”現在又輪到我來重說他的話了。父親果然不是第一個,也不是最後的一個。這“為了公道”就像是一種遺傳病,祖父傳給父親,父親又傳了給我。我祖父為了這個病死了。我父親為了這個病死了。我不是第一個,我也不是最後的一個。孩子,我也許還要把它傳給你,而且你也許還會傳下去,使我們一家世世代代都做傳染這個病的病菌,世世代代都做被人狩獵的猛獸,被人害怕的毒物。

祥,孩子,我對你是犯了怎樣大的錯誤了。我留下你,我就會把這個病遺傳給你,使你將來也走我祖父、我父親、我自己的路,使你將來也會像我們那樣受苦。我們決不能夠避免這種病,因為公道已經混在我們的血液裏麵了。祖父的血裏有它,父親的血裏有它,我的血裏有它,你的血裏也會有它,而且假使我們不終止這個血統,這種病就會永遠傳下去,我們子孫裏麵決沒有人能夠治好它。

祥,孩子,今天我不過給你一個失望罷了,以後輪著我給你的痛苦的時候還多著呢!我不知道你到什麼時候才能夠了解我,像我如今了解我父親那樣。但是我擔心我已經沒有充分的時間等待了。我父親是在我八歲的生日裏失去的。今天是你的八歲的生日了。我在任何時候都會像我父親那樣地突然消滅的。所以我不能夠等待,我不能等到你讀懂我的文章的那一天。我現在寫下這些話,我把它放在我的文件中間,希望將來我離開這人世以後你可以從我的遺物裏麵找到它,它會作為我的遺言,告訴你關於我的一切。將來有一天如果你為了種種的痛苦抱怨你父親,你也會知道你父親曾經為了同樣的原因抱怨過你祖父。記住,我們不是第一個,也不是最後的一個。

現在我的話快寫完了。周圍是靜悄悄的。你母親和你都安靜地睡在床上。你也許在夢裏會看見父親買了新皮鞋回來罷。但是你母親,這個可憐的好女人,她太勞苦了,明天天一亮她又得忙起來。她對待我就像我母親對待我父親,而我折磨她也就像我父親折磨我母親那樣。曆史似乎是循環的,一切做過的事又重新來做。但是,孩子,我們應該把曆史改造了。

孩子,去罷,你長大起來,你去,去把曆史改造過。用你曾祖的血,用你祖父的血,用你父親的血,用你自己的血去改造曆史罷。

1933年秋在北平。

“注釋1”本篇最初發表於一九三三年十二月一日《文學》第一卷第六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