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親買新皮鞋回來的時候“注釋1”(1 / 3)

月接連著月,年跟隨著年,像打秋千一樣地翻過去,就這樣迅速地經過了許多個年頭。那個時候我還是一個孩子,可是如今我是中年人了。

孩子的記憶是很模糊的。從那時到現在我已經忘記了許多許多的事情。隻有一張麵孔還留下來,通過這些年代,鮮明地印在我的腦子裏。這是父親的麵孔,昨天我還在舊雜誌上讀到一篇關於父親的文章。

父親的臉是一張溫和的瘦臉,有一頭濃黑的短發,有一張大嘴。他笑的時候,那神情是很有趣的。“林兒,來!”父親從外麵回來,常常要我坐在他的膝上。他逗我笑。我望著他那張開的大嘴,嘴裏有兩排雪白的牙齒。

父親是愛我的。他從沒有對我發過脾氣。他每次把我喚到他的麵前,總是對我做笑臉,給我說些好聽的話,或者用他柔軟的手撫摩我的頭。他永遠用他溫和的聲音喚我的名字。有幾次我做錯了事情或者我對母親發了脾氣,他並不責備我,他不過把我叫去,溫和地對我解釋一番,一直到我聽得心平氣和,他才放我出去玩。

父親是忙碌的。早晨一大早他就匆匆地出去,要到傍晚才回家。晚上他除了看書寫字外,就跟母親和我談些閑話。那個時候在我們家裏日子過得相當愉快。我常常笑,我也看見父親和母親笑。

漸漸地父親有些改變了,我不知道這改變是從什麼時候起的,不過我看出來他是慢慢地變得憂鬱,變得陰沉了。起初父親偶爾不回家吃晚飯,或者吃過晚飯後就出去,讓母親和我在家裏寂寞地閑著。母親動著針線,我重複地翻看那本破舊的圖畫書。我記得有一回在冬天,外麵風刮得厲害,又落雨,父親回來,他的鼻子凍得通紅,手冰冷,頭上、身上都是雨點。母親馬上放下針線去照料他。他默默地坐下來。我和平時一樣跑到他的身邊,親熱地喚聲“爸爸”。他應了一聲,有氣無力地用他的手撫摩我的頭,張開嘴對我笑笑。這笑容已經和從前的不同了。過了一會兒他就說:“林兒,你去睡罷。”他吩咐母親打發我去睡了。

在床上我還沒有閉眼睛,就聽見母親跟父親低聲講話。仿佛母親的話說得很多,父親不過說幾句,後來好像母親哭起來了。我在被窩裏不知道發生了什麼事情,有點害怕。但是後來我也就睡著了。

日子照常地過去。父親每天晚上依舊出去,而且常常回來得更遲。母親一個人坐在家裏等他。她很早就打發我去睡,她說父親回來看見我不睡一定不高興。我問她,父親這些晚上在什麼地方做事情。她說不知道。我想她一定知道。但是她瞞住我。我有時也吵著不肯睡,然而經不住母親一番好聽的話,就屈服了。

父親為什麼每天晚上都要出去?父親為什麼會變得憂鬱、陰沉?我不知道。我問母親,也得不著明確的回答。我隻看見父親的顴骨漸漸地高起來,臉色漸漸地黑起來;母親的也是。母親也跟著父親變了。

於是他們把我送進了小學校,早晨母親送我去,下午她接我回家。我的生活也改變了。我隻有在每天早晨看見父親。他總是擺著一副嚴肅的麵孔,偶爾也笑,但是笑得不像從前那樣可愛了,他很少再把那一嘴的白牙齒露出來給我看,而且嘴上也多了一圈胡須。

接連有兩天父親的那張臉陰沉得就像堆滿了黑雲,他跟母親也隻說了很少的話,而且聲音很低,我聽不清楚。晚上父親回來得比較早。他的臉上閃耀著一對血紅的眼睛。我正俯在桌上讀國語課本,突然看見父親的臉,我有些吃驚,我還以為是別人闖進來了。

我一半畏怯、一半高興地喚了一聲“爸爸”。

父親回答了一聲。他的臉色依舊是那麼陰沉。他對母親說:“你馬上打發林兒去睡罷。”

母親順從地答應一聲,就走過來,牽著我的手領我去睡。我看看父親的臉,又看看母親的臉,覺得非常寂寞無趣,又不敢說一句話,就默默地跟著母親走進後房去睡了。

母親給我慢慢地脫衣服,她一句話也不說。我不知道她心裏在想些什麼。

“你好好地睡罷,”母親給我蓋好了被,小聲吩咐了一句,她的臉俯在我的臉上,忽然從她的眼裏落下了幾滴淚珠。母親哭了,像她那樣大的人會哭起來,為了什麼事情,我不知道。我正要問,母親馬上揩了眼睛走出去了。

“林兒睡了嗎?”我聽見父親問母親道。“睡了,林兒近來很聽話,”母親這樣回答。

接著外麵起了叩門聲。父親馬上對母親說:“你到裏麵去。”他自己去開門。

母親進來了。她躲在房門內偷看外麵。好奇心引動了我,我也把臉緊貼在板壁上,從縫隙裏看出去,我看得見父親的動作。

父親開了門引進來兩個人:一個是穿舊西裝的瘦漢子,一個是紫色麵膛、身材高大的山東人。山東人手裏提著一個大藤包。

父親關上門回來問那兩個人:“你們沒有遇見別的人嗎?”

“沒有,我們在路上很小心,”穿西裝的說。

“重要的東西都在這裏,”山東人把藤包放在桌子下麵,鄭重地說,就在靠牆的椅子上坐下來。

“我想這裏大概不要緊,沒有人注意到這裏,”穿西裝的說,“不過你也得當心。”他也坐了。

“我知道。你那裏怎樣?今晚上恐怕有問題,”父親說。

“我那裏不能回去了,”穿西裝的說。“他也得馬上搬家。我看他那裏明天也會成問題。說不定會有人供出他那個地址。”

於是他們三個人把身子俯在桌子上,頭擠在一起,低聲談論著什麼事情。他們談了好一會兒。那個穿西裝的摸出一管自來水筆和一本記事冊寫了一些字。三個人一麵看,一麵談話,後來穿西裝的就把剛才寫過的那幾頁從記事冊上撕下來毀了。

父親開了門,送走了那兩個客人。母親老是躲在門背後看。客人一走,她馬上就走出去。

“什麼事情?”母親膽怯地問父親道。“他們是什麼人?”

“公司裏的同事,我們在談生意上的事情,”父親簡單地回答。他從桌子下麵拿出那個藤包,提著它向後房走。

我連忙把頭縮在被窩裏麵。我害怕父親走進來發見我在偷看他的舉動。這時候我的好奇心也漸漸地消失了。做生意買賣,是很平常的事情,連一個小孩也知道。

過了一會兒,並沒有動靜,我把頭從被窩裏伸出來。父親並沒有走進這個房間。他在跟母親講話。

“你不能看,這是別人的東西!”父親在外麵說。

“我知道,我知道你們幹的是什麼事情。你不為你自己打算,你也應當愛惜林兒……”母親差不多要哭了。

什麼事情?母親為什麼向父親說這些話?這跟我又有什麼關係?我連忙把頭貼在板壁上去看。母親坐在靠牆的椅子上,父親就站在桌子前麵。那個藤包放在他的腳邊。

“輕聲點,輕聲點!”父親受窘似地接連說。

“不要瞞我。我都知道。我早就知道了。……我知道的。我有一個親戚就是為了這種事情死的,”母親一麵說,一麵揩眼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