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夜“注釋1”(3 / 3)

“唐錫藩,那個拚命刮錢的老龜。他為什麼要害根生?恐怕靠不住。根生嫂,你又不曾親眼看見根生給抓去!”阿李粗聲地安慰她。他的聲音不及剛才的那樣嚴肅了。

“靠不住?隻有你才相信靠不住!唐錫藩沒有做到鄉長,火氣大得很。他派人暗殺義先生,沒有殺死義先生,倒把自己的鄉長弄掉了!這幾天根生正跟著義先生的兄弟敬先生組織農會,跟他作對。我早就勸他不要跟那個老龜作對。他不聽我的話,整天嚷著要打倒土豪劣紳。現在完了。捉去不殺頭也不會活著回家來。說是通匪,罪名多大!”根生嫂帶哭帶罵地說。

“唐錫藩,我就不相信他這麼厲害!”阿李咕嚕地說。

“他有的是錢呀!連縣長都是他的好朋友!縣長都肯聽他的話!”根生嫂的聲音又大起來,兩隻眼睛在冒火,憤怒壓倒了悲哀。“像義先生那樣的好人,都要被他暗算。……你就忘了阿六的事?根生跟阿六的事並沒有兩樣。”恐怖的表情又在她的臉上出現了。

阿李沒有話說了。是的,阿六的事情他還記得很清楚。阿六是一個安份的農民。農忙的時候給人家做幫工,沒有工作時就做挑夫。他有一次不肯納扁擔稅,帶著幾個挑夫到包稅的唐錫藩家裏去鬧過。過兩天縣裏公安局就派人來把阿六捉去了,說他有通匪的嫌疑,就判了十五年的徒刑。警察捉阿六的時候,阿六剛剛挑了擔子走上阿李的船。阿李看得很清楚。一個安份的人,他從沒有做過壞事,衙門裏卻說他通匪。這是什麼樣的世界呀!阿李現在相信根生嫂的話了。

阿李的臉色陰沉起來,好像有一塊沉重的石頭壓在他的心上。他絞著手在思索。他想不出什麼辦法。腦子在發脹,許多景象在他的腦子裏輪流變換。他就抓起根生嫂的膀子說:“快起來,即使根生真的給抓去了,我們也得想法救他呀!你坐在這裏哭,有什麼用處!”他把根生嫂拉起來。兩個人沿著河邊急急地走著。

他們走不到一半路,正遇著孩子跑過來。孩子跑得很快,高聲叫著:“阿爸,”臉色很難看。“根生……”他一把拉住阿李的膀子,再也說不出第二句話。

“根生,什麼地方?”根生嫂搶著問,聲音抖得厲害。她跑到孩子的麵前搖撼他的身子。

“阿林,講呀!什麼事?”阿李也很激動,他感到了一個不吉的預兆。

阿林滿頭是汗,一張小臉現出恐怖的表情,結結巴巴地說:“根生……在……”他拉著他們兩個就跑。

在河畔一段凸出的草地上,三個客人都蹲在那裏。草地比土路低了好些。孩子第一個跑到那裏去。“阿爸,你看!……”他恐怖地大聲叫起來。

根生嫂尖銳地狂叫一聲,就跟著跑過來。阿李也跑去了。

河邊是一堆水蓮,紫色的蓮花茂盛地開著。小學教員跪在草地上正拿手披開水蓮,從那裏露出了一個人的臃腫的胖身體,它平靜地伏在水麵上。香雲紗褲給一棵樹根絆住了。左背下衫子破了一個洞。

“根生!”女人哀聲叫著,俯下去伸手拉屍體,傷心地哭起來。

“不中用了!”小學教員掉過頭悲哀地對阿李說,聲音很低。

“一定是先中了槍,”商店夥計接口說。“看,這許多血跡!”

“我們把他抬上來罷,”雜貨店的小老板說。

阿李大聲歎了一口氣,緊緊捏住孩子的戰抖的膀子,癡呆地望著水麵。

根生嫂的哭聲不停地在空中撞擊,好像許多顆心碎在那裏麵,碎成了一絲一絲,一粒一粒似的。它們滲透了整個月夜。空中、地上、水裏仿佛一切全哭了起來,一棵樹,一片草,一朵花,一張水蓮葉。

靜靜地這個鄉村躺在月光下麵,靜靜地這條小河躺在月光下麵。在這悲哀的氣氛中,仿佛整個鄉村都哭起來了。沒有一個人是例外,每個人的眼裏都滴下了淚珠。

這晚是一個很美麗的月夜。沒有風雨。但是從來不脫班的阿李的船卻第一次脫班了。

1933年夏在廣州。

“注釋1”本篇最初發表於一九三三年九月一日《文學》第一卷第三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