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夜“注釋1”(2 / 3)

“喂,阿李,根生來嗎?”一個剪發的中年女人,穿了一身香雲紗衫褲,赤著腳,從岸邊大步走來,走上石板道就喚著阿李。

“根生?今晚上大家都在等根生,他倒躲藏起來。他在什麼地方,你該知道!”阿李咕嚕地抱怨說。

“他今晚沒曾來過?”那女人著急了。

“連鬼影也沒看見!”

“你不是在跟我開玩笑?人家正在著急!”女人更慌張地問。

“根生嫂,跟你開玩笑,我倒沒功夫!我問你根生今晚究竟搭不搭船?”阿李擺著正經麵孔說話。

“糟啦!”根生嫂叫出了這兩個字,轉身就跑。

“喂,根生嫂,根生嫂!回來!”阿李在後麵叫起來,他不知道是怎麼一回事情。

女人並不理他。她已經跑上岸,就沿著岸邊跑,忽然帶哭聲叫起了根生的名字。

阿李聽見了根生嫂的叫聲,聲音送進耳裏,使他的心很不好受。他站在石板道上,好像是呆了。

“什麼事?”三個客人都驚訝地問。阿張看得比較清楚。商店夥計爬起來從艙裏伸出頭問。小學教員推開旁邊的窗板把頭放到外麵去看。

“鬼知道!”阿李掉過頭,抱怨地回答。

“根生嫂同根生又鬧了架,根生氣跑了,一定是這樣!”阿張解釋說。“人家還說做丈夫的人有福氣,哈哈!”他把煙頭拋在水裏,又吐了一口濃濃的痰,然後笑起來。

“根生從來沒跟他的老婆鬧過架!我知道一定有別的事!一定有別的事!”阿李嚴肅地說。他現出納悶的樣子,因為他也不知道這別的事究竟是什麼事。

“根生,根生!”女人的尖銳的聲音在靜夜的空氣裏飛著,飛到遠的地方去了。於是第二個聲音又突然響了起來,去追第一個,這個聲音比第一個更悲慘,裏麵蕩漾著更多的失望。它不曾把第一個追回來,而自己卻跟著第一個跑遠了。

“喂,怎麼樣?阿李!”小學教員翻個身叫起來,他把窗板關上了。沒有人回答他。

“開船罷!”商店夥計不能忍耐地催促道,他擔心趕不上開往省城的小火輪。

阿李注意地聽著女人的叫聲,他心上的不安一秒鍾一秒鍾地增加。他並不回答那兩個客人的話。他呆呆地站在那裏,聽女人喚丈夫的聲音,忽然說:“不行,她一定發瘋了!”他就急急往岸上跑去。

“阿爸,”那個時時在船頭上打盹的孩子立刻跳起來,跑去追他,“你到哪裏去?”

阿李隻顧跑,不答話。孩子的聲音馬上就消失了,在空氣裏不曾留下一點痕跡。空氣倒是給女人的哀叫占據了。一絲,一絲,新的,舊的,仿佛銀白的月光全是這些哀叫聚合而成的,它們不住地抖動,這些撕裂人心的哀叫,就像一個活潑的生命給毀壞了,給撕碎了,撕碎成一絲一絲,一粒一粒似的。

三個人在泥土路上跑,一個女人,一個船夫,一個孩子。一個追一個。但是孩子跑到中途就站住了。

船依舊靠在石板道旁邊,三個客人出來坐在船頭,好奇地談著根生的事情。全是些推測。每個人盡力去想象,盡力去探索。船上熱鬧起來了。

女人的哀叫漸漸低下去,於是停止了。阿李在一棵樹腳下找到了那個女人,她力竭似地坐在那裏,身子靠著樹幹,頭發散亂,臉上有淚痕,眼睛張開,望著對岸的黑樹林。她低聲哭著。

“根生嫂,你在幹什麼?你瘋了嗎?有什麼事,你講呀!”阿李跑上去一把抓住她,用力搖著她的膀子,大聲說。

根生嫂把頭一擺,止了哭,兩隻黑眼睛睜得圓圓地望著他,仿佛不認識他似的,過了半晌她才迸出哭聲說:“根生,根生……”

“根生怎麼樣?你講呀!”阿李追逼地問。

“我不知道,”女人茫然地回答。

“呸,你不知道,那麼為什麼就哭起來?你真瘋啦!”阿李責罵地說,吐了一口痰在地上。

“他們一定把他抓去了!他們一定把他抓去了!”女人瘋狂似地叫著。

“抓去?哪個抓他去?你說根生給人抓去了?”阿李恐怖地問。他的心跳得很厲害。根生是他的朋友。他想,他是個安份的人,人家為什麼要把他抓去。

“一定是唐錫藩幹的,一定是他!”根生嫂帶著哭聲說。“昨天根生告訴我唐錫藩在縣衙門裏報告他通匪。我還不相信。今天下午根生出去就有人看見唐錫藩的人跟著他。幾個人跟著他,還有偵探。他就沒有回家來。一定是他們把他抓去了。”她說了又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