能釋放帝王下旨軟禁之人的,除了帝王自身還能有何人!若自作聰明、誤打誤撞拆了帝王的台,不僅自毀前程,更恐有性命之憂。別嫵甄背脊一涼,渾然未覺蘇枕月已漫步離去。
蘇枕月回到宅內,心神不寧地走到殷祥書房,見他站在窗邊凝望嵇康衣冠塚的方向,側顏輪廓清晰堅韌,於是心中那一絲陌生與彷徨便頃刻煙消雲散。
她上前依靠著他的後背,熟悉的溫度,熟悉的氣息。
沒有偏差,沒有美化,他就是他,他一直都是項十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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當晚縣太爺的別院宅子裏,下人們聽到暫住進來的戰郡王夫婦在房裏爭執了起來。
“蘇枕月此女向來巧舌如簧,欺瞞手段高明,你莫要信她,沒準兒助他們瞞天過海的隻是嚴親王。”
“且不管這背後之人是誰,看在十三哥淪落至此的份上,咱們也不該落井下石。他在父皇跟前已大勢已去,你無需再與他計較,讓他們過幾年順心日子吧。”
殷琛蹙眉不悅:“戰場無父子,政途無兄弟。我以為你跟了我這麼久,早該看淡這些,還是說因為當事者變為了十三哥,你便控製不了自己的情緒?”
“……”別嫵甄苦口婆心地勸解仍不見效果,心中也憋著一口氣,“你當真不肯放過他們?”
“為何每一次你都要幫他?”殷琛卻總是把問題拐往這個方向。
“我是在幫你!”
“哼,這回他罪犯滔天,你給我一個不揭發他的理由!”
別嫵甄冷笑:“理由?你要聽當年怎麼夥同溫親王黨扳倒至親的十三哥,還是想聽自個兒當初如何強迫我嫁入絳郡宮?”
殷琛眼中充滿了血絲,順手抽出長劍揮斷了一方梨木桌。
巨響之後,別嫵甄仍在煙塵中毫無懼意地直視他的雙眸。
“你還是後悔了對不對?你還是喜歡十三哥對不對?”多年過去,他不僅已為人父,甚至貴為當朝最驍勇的將軍,卻仍舊像青澀少年一般解不開這心結。
“……”別嫵甄瞬間感到無比疲憊,她掙脫他鉗住自己雙肩的手,“我不想再做無謂的爭吵。道理我已言清,該怎麼做你自己拿捏。”
他們本是最知心默契的愛侶,卻每每在殷祥的問題上爭吵不斷。今日與蘇枕月談及的那些話令她感到自己骨子裏的冷血,竟能用那麼冰冷的語調對殷祥評頭論足;而下一刻她又為了他與自己的丈夫永無休止地辯駁,任誰都覺得她餘情未了。她有時會覺得找到了可以賭上人生的奮鬥之路,就像蘇枕月那般;可有時候她又覺得周而複始的猜疑與爭執好生無趣。
“我早已放下,殷琛,你呢?你要何時才能釋懷?”走出房門那一刻,她幽怨地回望了他一眼。
他心裏一絞痛,口上去強硬地回道:“不管你說什麼,這次他栽在我手上,我就不會再錯失機會!”
……
然而最終殷琛還是沒有捅破此事。
隔日別嫵甄快馬加鞭趕回京城看望兒女,殷琛也立即動身追去。他深信自己是因為疼惜妻子才放過了殷祥,別嫵甄卻深深明白,他畢竟不再是當年意氣風發的毛頭小子,事關前程,他斷然不會賭氣逆了盧帝的布局。況且,他從未想過要將殷祥趕盡殺絕,這不同於溫親王黨裏的其它哥哥,兒時的兄弟情義總在他內心深處隱隱作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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話說另一頭,葑竹林裏的殷祥和蘇枕月也正在打包行李,整裝待發。
不管殷琛的決定如何,他們在此處的行跡已有太多人知曉,離開是惟一的選擇。
短暫的閑適生活就因這樣一場意外相逢草草結束。沒有向王猛道別,沒有告訴任何來過雅舍的名士,他們來時突然,離去亦是匆匆。往後很多年譙郡都流傳著一個故事,說是葑竹林裏曾住過兩個謫仙,他們形似翩翩,神似蒼茫,每日彈琴對弈、飲酒起舞,終於在一個風輕雲淡的日子羽化登仙而去……
然而殷祥他們真正的去向卻另有深意。
殷祥一直忘不了當年在馬車上問蘇枕月的那句:“何處是逍遙,何處無叨擾?”
蘇枕月思忖片刻,笑答:“夜發清溪向三峽,思君不見下渝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