寧致不答,隻是瞧了這堆積了二裏地的聘禮擔子,頓時一陣頭疼。
同一天之內兩隊人馬前來下聘,一個比一個聲勢浩大,這一樁八卦傳得飛快,極快地傳遍了穀中的大街小巷,當然,也到了神農穀的藥田處。“哎喲,你是沒瞧見,那個排場啊……”“比國舅府還要闊綽,不愧是九凰王呢。”“不知求娶的是穀中哪一家的女兒。”“我離得遠,好像聽到是姓龍還是姓洪的……”“哎,這豈不是要當王爺的嶽丈?當真是一人得道雞犬升天呢……”容老爹正與幾個藥農湊在一起下棋,聽了這件事跟著哈哈一笑,絲毫沒往自家身上想。一個鄰居忽然道:“老容頭,你家二喜也到年紀了,老穀主還留了遺命,這穀主嶽丈還不是等著你做,怎不見你張羅?”
“唉,你當我不想張羅嗎?”容老爹胸口一疼,無奈道,“我家二喜不開竅,穀主也不怎麼主動,眼下她搬去了後山,這半年來連麵也見不到了,我便是想張羅也沒機會開口哇。”
“如今穀主可是禦前太醫了,又長得一表人才,多少人惦記著,老容頭想下手可要趁早!”“就是就是,你做了穀主嶽丈,我們也好跟著沾光……”眾人你一言我一語,說得容老爹心頭一陣憂傷。雖然寧馨子留了遺命,但寧致顯然是對容煥無意的,否則怎會過了孝期還未有半點動作?唉,穀主嶽丈哪有這般容易做,容家出身低微,又何時肖想過飛上枝頭做鳳凰?他一生坎坷,中年喪妻喪子,又殘了一條腿,到了此時早已看開,隻希望二喜尋得一個有心人,白頭偕老不離不棄便好,榮華富貴什麼的,有沒有卻也不重要。容老爹正暗自發愁,話題卻已經從穀主嶽丈轉移到了寧大小姐的嫁妝上麵,氣氛驟然熱烈起來。
“且不說穀主準備的,便是老穀主留下的,也夠一百抬了。”“大小姐有這般嫁妝傍身,即便到了國舅府,也定可以挺直腰杆兒的。”“哎,現如今女兒想在夫家過得好,全靠娘家的嫁妝呀。”“寧氏兩位小姐是老穀主的嫡親侄女,留下的自然豐厚,隻是虧了二喜,唉……”容老爹苦笑,實際寧馨子待容煥並不比自己的親侄女差,她可是將神農穀與寧致都留給了她,可是……“這有什麼,沒了老穀主,還有穀主呢,他總不會薄待自家師妹。”“就是,穀主向來一碗水端平,對三個師妹都一視同仁……”因著容煥的關係,神農穀上下都對容老爹禮敬有加,也有早就覺得不平衡的,此時便似抓到了小辮子,甚為直接地道:“老容頭,不說穀裏,你自己備了多少嫁妝啊?”
容老爹常年在藥田勞作,吃穿均在穀中,每月有二錢銀子也都花用了,便是攢下也不過三四十兩,雖然對普通人家來說沒什麼不妥,但因容煥身份特殊,與寧氏姐妹一比,立刻就寒酸了許多。話說回來,這般言語本來就是明知故問的刁難。
“我……”他不善扯謊,隻動了動嘴,臉已憋得通紅,“我沒備什麼好的,隻有……”“隻有一摞地契而已。”這聲音突兀地響起,眾人回頭,見一個男子站在那裏,著了一身暗紫色的綢緞衣裳,一雙眼生得窄而狹長,透著幾分陰涼。誰也沒瞧見他是如何出現的,仿佛他一直都站在那裏。一個人立刻道:“你是何人?怎麼這個時辰了還在穀中?”項嵐笑眯眯地道:“我是來見容老先生的。”他一笑,周圍的人立馬默默退了一步,氣溫莫名下降了幾度。容老爹背後毛毛的,頗為沒底地問:“來……來找我做什麼?”“給您送容家的嫁妝啊。”項嵐說罷,向他身前走去,周圍的人立刻讓出一條道兒。容老爹眼睜睜瞧著他走近,若不是腿腳不方便,隻怕他也想後退幾步。
項嵐從身後拿出一個錦袋,隨便摸出一個竹筒,將裏麵卷好的布帛倒出來,攤在桌上,上麵書著東羽一條黃金旺鋪街的地契,另一邊的公文和畫押都有了,隻有容老爹這邊還空著,似是在等他按手印。
趁眾人都去圍觀的空當,項嵐又掏出一個竹筒,裏麵是一張上好的熟宣,竟然是一家三層酒樓的地契,公文和畫押也都十分齊全。
如此這般三十餘個竹筒倒出來,屋中眾人都有些傻眼。這些地契,隨便哪一個都是有市無價的東西,夠一個小戶人家過幾輩子了。眼下竟有三十多個……老天爺,容老爹能買下一座城了!
容老爹被震撼了。
此時那個在穀口圍觀的藥農也正在努力回憶,怎麼看項嵐都覺得眼熟,最後他終於一拍後腦勺道:“啊,你就是晌午那會兒九凰王府來下聘的人!”“正是,”項嵐笑眯眯地瞧了他一眼,成功讓那人後退好幾步,“可惜寧大人攔著,不然我那時便來見過容老先生了。”容老爹哆嗦著手指道:“你你你……這這這……”
“容老先生不必著急,我家王爺與令千金情投意合生死相許,那三百二十一抬聘禮隻是個彩頭,好戲還在後頭。”項嵐恭恭敬敬地說,“這些地契,還請容老先生笑納,都隨您老人家花用,至於嫁妝……”
他頓了頓,沉聲一笑:“我家王爺待令千金一片真心,並不看重這些虛禮。”屋中眾人大眼瞪小眼。敢情不是“龍”和“洪”,是“容”啊!!!“王爺……是那個天仙一般的九凰仙?!”“他看上了我們老實的容丫頭?”“穀規中可有一條不醫顧氏,這兩人是何時對上眼的?”“嘖嘖嘖,好孩子就是有福報,咱們穀中竟然出了個王妃啊。”“好你個老容頭,怪不得穀主嶽丈不稀罕做,原來有王爺嶽丈等著呢!”“是哇,你這老頭兒口風忒緊。” ……眾人你一言我一語,滿滿都是羨慕嫉妒恨,卻不知此時容老爹心中掙紮得厲害。曆史的教訓告訴我們,好事來得太突然,也許就並不是好事……“這、這位公子……”“老先生喚我小項便好。”項嵐趕緊屈身上前,難得笑出了幾分親切。開玩笑,王爺的準嶽丈呢,此時不拍馬屁更待何時。“此事,我……我還得跟二喜商量一下……”容老爹結巴道,腦子裏早就蒙了,隻瞧著那錦袋一陣陣眼暈,趕緊往項嵐身邊推了推,“這個不能收,不能收……”
“若容老先生答應了,想必好事就已成了大半。”項嵐不動聲色地避過那個錦袋,又笑了笑,別有深意地在上麵拍了拍,“今日貿然到訪,多有失禮,項某這就告退了,還請您老人家好好考慮考慮。”
他語畢,便扭身走到門口,想了想又停下來,含笑道:“王爺曾言,若容姑娘肯答應,九凰上下定傾城以聘。”話音一落,項嵐便倏地消失了。
屋中一幹老小呆呆地瞧著,不知是震撼於他鬼魅般的身法,還是他離開前那最後一句話。
白日間晴空萬裏,晚上也難得無風。然在神農穀後山的小院中,氣氛卻緊張得一觸即發。容家小煥披著大氅站在院中,手裏捏著一根狗尾巴草,她低眉順眼地盯著地上,一副等著挨訓的孫子狀。寧致坐在石桌旁冷眼瞧著,半晌不吭一聲。唐戩瞧瞧這個又看看那個,心中頗有些沒底。他雖有心幫一幫容家小煥,奈何自己是外人,能在穀中住下已是不錯,人家師兄訓話是絕對插不上嘴的。“我將你藏在後山的這番苦心,可是白費了?”他麵無表情道,“阿煥,已經吃過一回虧,你怎就不長記性。”
容煥沒有言語,心中翻了個白眼兒:師兄是真不明白還是假不明白,若神農穀那些守衛能攔住顧長惜,她就是想見也見不到好咩?況且那天晚上……完全是個巧合啊!
寧致見她不語,以為她還對顧長惜有所幻想,不由得說了幾句重話,這下唐戩聽不下去了,他猶豫了一下插言道:“寧穀主,那晚阿煥隻是隨便走走,不想撞見了來上香的九凰王,也不能全……”
他後麵幾個字消失在寧致毫不客氣的眼刀中,不過好歹他也是容家小煥的恩人,寧致沒有再說什麼。容煥終於扯禿了那根狗尾巴草,小聲道:“見一麵而已,又不會怎樣,難道我這輩子都要躲著他過日子?”
“不會怎樣?”寧致冷笑一聲,隨手拍了一下石桌,卻聽啪嚓一聲,那石桌麵上裂開了無數細小的紋路,隨著細紋越來越多,石桌眨眼間便轟然崩塌。容煥嚇了一跳,師兄已經氣成這樣了?他的功夫何時可以單手碎大石了?寧致的驚訝並不比她少,方才他根本沒用力,怎會……他頓了頓,眼睛微微眯起,難不成……之前也有人拍過這個桌子?見容煥和唐戩被震懾了,寧致哼了一聲,也沒有說破,繼續言道:“你去穀前瞧一瞧,足足三百二十一抬聘禮,九凰王好威風好氣派 —他這是要做什麼?報答你的救命之恩?”“什麼?!”容家小煥一怔,還未及反應,這聲驚叫卻是來自唐戩。他麵色一白,竟似比容家小煥還要驚訝,隻是不知為什麼滿眼都是驚惶,他急急上前一步道:“你說得可是真的?他……他當真弄出了這般大的陣仗?”
寧致瞥了他一眼,心中微微有些奇怪。唐戩喜歡容煥,所有人都心知肚明,因著他的醫治手段確實有效,他才準他在後山照顧容煥。難道唐戩覺得自己比不過顧長惜,情切之下才如此失態?
他想得複雜,卻不知唐戩現在憂慮的事情遠比那嚴重得多。如果顧長惜當真這般做了,如此大的手筆,顧君璟一定很快便會知曉,會覺得顧長惜對容煥有意,定會拿她來大做文章。屆時,他又該如何自處?
唐戩心中焦急,寧致麵色不善,兩人都若有所思,隻有容煥一臉平靜:“反正我又不會答應,師兄才是多慮了。”寧致定定地瞧了她半晌,忽然放軟了聲音,輕道:“阿煥,他或許覺得心中對你有愧,可這樣做……”“我知道。”容煥打斷了他,垂下頭笑了,“就算沒有這一切,他是王爺,皇上怎麼可能承認這門親事……師兄放心,我認得清自己的身份。”寧致頓了頓,他明明不是這個意思,但她說得這樣直接,沒有留絲毫的餘地,笑著的模樣也不似有芥蒂,大約是真的放下了。
不過短短半年時間,她不再是那個感情用事的小姑娘,也再沒有忤逆過他的任何言語。她似乎一夜之間成熟起來,讓人瞧著穩妥,卻又不安心。因為她的臉上,也再沒有那種純粹而開懷的笑容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