顧長惜聽著她的聲音,心中有什麼東西高高升起,卻又害怕它會忽然墜下,隻覺得渾身上下都被吊在半空,似欣喜,又似恐懼,一時間竟忘記了動作。容煥瞧著他麵無表情的模樣,心中頗有些不是滋味兒,忍不住扁了嘴道:“我怎麼說也是你的救命恩人好咩,眼下我沒死,你不熱淚盈眶就算了,好歹也給個反應啊……”她言語極快,大約是嗆了風,忽然便咳嗽起來。
顧長惜瞳孔一縮,有什麼東西自心中猛然炸裂。她是活生生的容家小煥,不是過去那些虛無縹緲的幻象。她會說笑,會咳嗽,就站在他觸手可及的地方,再也不會消失。容煥麵色蒼白,咳得更厲害了些。
他回過神來,腳下微動,剛想向她邁出一步,卻見自她來的方向急急跑出了一個人。“阿煥!這麼晚你怎麼……”唐戩說了一半,忽然瞧見了站在墳墓前麵的顧長惜,臉色唰地變了。他眼中極快地掠過一抹驚慌,隨即努力做出一副冷靜的模樣道:“九凰王,你怎麼在此處?”顧長惜沒有理他,他此時已不複初始的震驚,頓了頓對容煥道:“既然你還活著,這個墳是?”容家小煥晃了晃燈籠,甚為傷感地說:“那裏埋的是師父以前最喜歡的一隻鸚鵡。”……一隻鸚鵡插白幡是幾個意思!
容煥走近了些,瞧見那墳前放著的糖芋糕,心中已猜出了八九分:“過了這麼久,王爺終於肯來瞧我了,還算有些良心。”她樂顛顛地走過去將那包糖芋糕撿了起來,揣在懷裏道:“多謝多謝。”唐戩見他二人已閑話起來,心中微急:“這後山不是不準外人進入的嗎?”顧長惜斜睨了他一眼:“我是外人,那唐公子你是什麼?”唐戩怔了怔,一時語塞。他性子簡單,想什麼說什麼,卻不知把自己也繞了進去。
容家小煥快步走到他身邊,回頭對顧長惜做了個鬼臉兒:“你別欺負唐大哥,我能這麼快站起來,也有他一半功勞呢。”這麼快站起來?就是說,不久之前她根本站不起來嗎……顧長惜垂下眼睫,五指在身後緩緩握緊。唐戩見她為自己說話,隻覺心花怒放,憐惜地為她緊了緊大氅:“別在夜風中站太久了,當心著涼。”容煥對他溫婉一笑:“嗯,我們回去吧。”
二人並肩而行,唐戩替她提了燈籠,距離不遠不近,這般瞧來男子俊美女子嬌弱,般配得不能再般配了。
顧長惜頓了頓,待他們走得遠些了,這才緩緩跟上。
容煥住的地方離祠堂不遠,是一處幽靜的宅院,大門的紅漆已經有了些年頭,大約是寧馨子曾經用來小住的別苑。
唐戩扶著容煥跨過門檻兒,回過頭瞧了一眼。顧長惜也跟著走了進來,容煥扶著內室的門,笑了笑道:“王爺還是快回去吧,我師兄知道了隻怕要不高興。”顧長惜瞧著唐戩托住她胳臂的手,淡然道:“你竟然開始聽他的話了嗎?”如今想來,從前的容家小煥對寧致的告誡向來隻當耳邊風,是以才越陷越深,一步一步將自己逼到那般境地。她麵上極快地掠過了什麼,然後也淡笑著道:“我以後都會聽他的話。”察覺到容煥流露出一絲黯然,唐戩回過頭瞪了顧長惜一眼,奈何後者根本不為所動,他便直接將容煥讓進屋內,自己則哐當一聲關了門。容煥脫掉了大氅,掏出火折子去點燭台,手指有一絲不易察覺的顫抖。唐戩在後麵瞧著,心中微歎,到底是那般不顧一切愛過的人,而今忽然相見,又怎會毫無波瀾?他想著想著,又覺得惱恨,姓顧的做王爺做得好好的,就算要去神王廟,幹嗎一定要來神農穀,白白惹她傷神。最重要的是 —千萬不能讓世子知道,否則他一定會利用此事大做文章。
他思慮了一番,隨即打起精神,又拿起了角落裏放著的皮影,溫言道:“上次演到了鍾馗進山,我們繼續可好?”
容煥點點頭,彼時已是夜深,平日裏唐戩曉得避嫌,此時早就守禮地離開了,又怎麼會去擺弄什麼皮影。他這樣做,隻是不想讓她獨自麵對顧長惜罷了。聰慧如容家小煥立時察覺,卻也沒有說破。
屋中傳來一陣皮影戲文的聲音,因為沒有樂聲,所以唐戩的皮影戲顯得幹巴巴的,且他不過是在神仙嶺看了幾遍,劇情記得不甚牢靠,是以一場戲教他說得亂七八糟,倒也頗有幾分意料之外的精彩。
容家小煥打起精神,麵色是興致盎然的,時不時還拍手叫好。
可她的眼中一片深暗,不知在想什麼,許久才眨動一下。
漸漸地,桌台後的皮影一點一點垂了下來。容煥卻沒有回神。
唐戩頓了頓,輕聲喚道:“阿煥?”她呆了呆,“啊”了一聲,這才反應過來,不好意思地撓了撓頭:“對不住,唐大哥,我……”“無妨,今天太晚了,你早些休息。”他將皮影收好,又將明早的藥一一擺在桌上,“別想太多。”容家小煥應了,起身目送他離開。院中已沒有一絲動靜,想來顧長惜也早就不在了。他不過忽然起了心思來祭奠她,方才那般模樣隻是被她還活著的事情嚇了一跳,怎會當真在外麵吹那麼久的冷風?她自嘲地笑笑,正想吹熄蠟燭,便聽窗邊發出了一聲清脆的聲響。
她走過去將窗子推開,卻覺眼前一亮,顧長惜一席白衣坐在石桌旁,在夜色中說不出的清美。
她歪著腦袋瞧了一圈兒:“唐大哥呢?”若他瞧見顧長惜還在,方才定然不會那般安靜地就走了。
“我在他離去後才出來的。”顧長惜言簡意賅道,隨即微微整理了下衣擺,好整以暇地說,“二喜倦了嗎?與我說說話吧。”容煥想了想,回身去拿大氅:“那我出去……”“不必,”他對她展顏一笑,“夜寒露重,你站在那裏便好。”這一笑如同蓮花初綻,即便在夜色中也十分耀眼。容家小煥被閃到了,披著大氅趴在窗口問:“唔……你想說什麼?”他徑自瞧著她,目光不曾挪動半分:“你如今身體可好?”“嗯……馬馬虎虎。”容煥想了想,望著月亮道,“那晚師兄帶我趕回神農穀,用了許多名貴的藥材和秘方,衣不解帶地看護了我數日,終於保住了我的命。隻不過雖然活下來了,但隻能躺在床上,連坐起來的力氣都沒有,且受不得一絲風寒。當時我屋中燒了三個爐子,熱得抓心撓肝,真是一點也不願回想那時候……”
她說得輕巧,又做了個鬼臉,顯然已不放在心上。然一字一句卻似攜了刀鋒,在顧長惜胸口細細密密地淩遲。他沒有言語,便見容煥又彎起嘴角:“好在有唐大哥,他那以毒攻毒的法子當真是聞所未聞,不過確實有效。眼下我能跑能跳,已與常人無異,隻是更加畏寒了些。”
院中靜了一會兒。
顧長惜沒有接話,隻是轉問道:“二喜日後有何打算?”“還沒想過,師兄如今已經不肯讓我出穀亂跑啦。不過我已經答應了唐大哥,陪他去雲州一帶瞧瞧。”容煥亮著眼睛,顯然很是期待,見顧長惜沒有反應,便又笑了,“放心,我不會纏著你的。”他默了一會兒,垂目一笑:“怕是我想纏著你呢。”一陣夜風柔柔地拂過,吹起顧長惜腰間的瓔珞,與墨發纏繞在一處,紛紛擾擾三千煩惱。
容家小煥沒有聽清,反問了句:“你說什麼?”顧長惜抬起雙目,平靜地問道:“二喜,你可願與我回九凰?”話題轉得好快,不是在說她日後有何打算咩,跟九凰有什麼關係?容家小煥嚇了一跳,下意識地問:“幹嗎去?”“你說呢?”他望著她,“自然是做九凰王妃。”她愣了一下,隨即撲哧一聲笑起來,且越來越大聲,直到臉都憋紅了。顧長惜沒有笑,眸光如同琥珀色的月亮,晶瑩地落在她身上。半晌,容煥笑夠了,平複了一會兒道:“王爺真愛說笑。”他沉了聲音,輕輕道:“我沒有。”“我知道你的心思,”容家小煥極快地說,卻沒有看他,“你便當我是為了師父還債吧,何況我如今不是好好的嗎,這便叫作好人有好報。從前的事情我已經不想再提了,你也莫要覺得欠我什麼。”顧長惜微微垂下眼睫。
多狡猾的二喜,在做了那麼多事後,一句不想再提便想要兩不相欠。“你不想再提的,莫非是喜歡我這件事嗎?”他說得露骨而直接,容家小煥卻沒有羞澀之意,反而十分坦然地點點頭:“確實是此事。這大半年我在床上躺著,想通了許多事情。王爺,我永遠永遠,都不能嫁給你的。 ”他放在石桌上的五指一緊,不動聲色地抬起雙目:“哦?”“‘憑你的身份,可以嫁我為妻嗎?’這句話是王爺當年親口說過的。從前是我天真,不曉得其中利害,如今方才醒悟。你是高高在上的郡王,我不過是一介草民,就算皇帝肯讓你娶我,你貴為王爺又怎能沒有三妻四妾,何況……”何況你又不喜歡我。
容煥頓了頓,沒有再說下去。顧長惜卻不待她再言語,徑自道:“那些你通通不必計較,我自有安排,眼下我便隻問這一句—你可願?”嫁與我,你可願?
容煥握緊了窗格,指骨漸漸有些發白。若是一年前她聽到這句話,隻怕會幸福得暈過去。可如今畢竟不是彼時了,大約是經曆過生死的緣故,她看開了許多事情。一開始,他和她就是天和地的差別。
就算他當時對她有意,可他的性命在她手上,他們之間,還是注定有一人要走向終結。所以又有什麼不同呢?
“王爺這又是何必?”容家小煥開口了,聲音中攜了一絲無奈,仿佛他是無理取鬧的小孩子,“你於我有愧,便想好好安排我的餘生嗎?”顧長惜頓了頓,正欲言語,卻見她已肅了麵容,隱隱攜著一絲固執:“我做那些事憑的是心之所向,我不曾後悔,也不需要你的垂憐。”他怔了怔,心中破天荒地生出些許無力感。
容家小煥這家夥,怕是怎麼也不肯信他了。“二喜多慮了,”顧長惜緩緩道,“你怎知我是可憐你?”那還用問?這麼久以來,何時見他對她有半分牽掛?一開始她還存了些希冀,可日子一天一天過去,她從師兄那裏聽說顧靈岑離世,聽說顧君璟逃走,聽說他成了皇帝最寵信的臣子。如今他已是風光無限的九凰王,怎還會記得她這個鄉野村婦?所以她開始學著放下。
那真是一段生不如死的日子,不能動,不能說,隻有滿滿的心傷與痛楚,直到壓抑不住哭出聲響的時候,她終於知道,要忘記自己愛得刻骨銘心的人,當真是極痛的。好在這一切都已經過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