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一走,鳥詩人也出去了。在街上看了大半天人,他就去學校找詹無。在詹無宿舍裏獨自坐等的時候,就玩詹無吹成氣球的安全套,他給詹無弄破了兩個。詹無下課見他,進門就調笑道:“最近幹什麼來了?讓老婆養肥麼?”
鳥詩人很不願聽這樣的話,就說:“少提她!餐飲店夠她忙的。”
詹無瞅著他的臉,繼續笑道:“我也沒看你肥,是不是出的太多了?”
鳥詩人暗想想男女間的情景,也笑了。
詹無坐在他的對麵說:“來,聽我說個笑話,看我們誰先翹,——說的是一位紳士乘飛機,把一張漂亮女人的裸照放在麵前,就隨手掏出腰中的那寶貝……”
鳥詩人並沒心聽。“唉,”他歎了口氣,“我要有自己的餐飲店就好了。”
詹無說:“我得講完,——他在嘩嘩地噴呢,然後,他用手帕揩幹淨,再把寶貝收進褲子裏,裸照也收入手提箱裏麵,就十分禮貌地對鄰座的老阿婆說:‘我可以抽支煙嗎?’”他講完了,也不管鳥詩人笑不笑,一轉身拿起一根堅韌的油條,歪著嘴用牙齒撕扯著。“那餐飲店不就是你的嗎?”他接著說,“那女人對你可太好了。我什麼時候能有你這樣的運氣,即使讓我找個老幹媽,我他媽也連書都不教了,專門寫詩去!”
“她對我好,”鳥詩人說,“可她掙的錢就是她掙的錢,我又什麼也沒幹,餐飲店還是她在經營,這個怎麼也不會改變的。我花錢就是花她掙的錢,我能真正舒服麼?”
詹無想一想,點頭說:“不假。那店要真是你的,朋友們不總得去嘬呀,還用得著另找地方?我看你就明打明的當老板得了!我們老百姓講的就是真實,爹有娘有,不如自己有,自己老婆有,還隔著一隻手,說的是不是?”
鳥詩人又“唉”一聲。“很是呢。我要當了老板,《盛宴》叢書還得出,你一本,曾池一本,韋錦一本,慶友一本,中海一本,也給方晨出一本,七本書全部精裝硬皮,那多氣派。有了錢再開作品討論會,請些詩評家,我跟北京的張同吾老師有聯係,他會來的。總序定好了還是請張同吾老師來寫。《盛宴》肯定能開一代詩風之先。——我實在不想光出我自己的,那沒意思。”鳥詩人說著,手中的安全套又“啪”地爆了,嚇了他和詹無一跳。
詹無雖未全懂他的話,但也沒多問。他把咬了一口的油條又放回原處,竟有些被鳥詩人說的吸引住了。當初鳥詩人的阿慶嫂角色要是能扮好,《盛宴》詩叢也許早就推了出來。不光是鳥詩人,他和曾池、韋錦等眾詩友也常引以為憾。鳥詩人沒告訴他蘇亞紅買書號的事,他當然不知道鳥詩人來他這裏的一番感慨是由這事兒引起的。後來他見到蘇亞紅,就開玩笑說:“大表姐,你欺負姐夫了麼?他到我那裏垂頭喪氣的,肯定是錢不夠花了?他那臉色可不怎麼好呢,你這飼養員是怎麼當的?你可得愛護人材呀!不然國家可就損失大了去了。”
蘇亞紅已經跟他們一幫人很熟了,知道他們平時都是很能逗的,老沒正經,真不真假不假的。“沒你們我這餐飲店的損失還小些呢,”她笑著說。
“看看,看看,心疼了不是?”詹無鄭重地說,“我們提供的精神食糧就不算了?不是吹,哥兒們打個飽嗝也說得上是無價之寶。”
蘇亞紅說:“你臉皮真厚!我也沒見你詩人打飽嗝跟別人有什麼不同,你那飽嗝賣個十萬八萬的,讓我長長見識不好麼?”
詹無說:“你不同意我的觀點,那怎麼你們說的叫話,而我們說的叫詩呢?——其實我自己還是說的話多,所以得淘,沙裏淘金就是這意思!你聽好了,這淘出來的可就金子哩。當年有人曾這樣鼓舞窮困落魄的沈從文,‘你手裏有一杆筆!’那筆是什麼?就好比淘金的鐵鍬。——沈從文你知道吧。”
蘇亞紅笑著說:“俺不知道。”
詹無搖搖頭:“你怎麼會不知道?這典故姐夫說過多次呢。我就是從他那裏聽到的。”詹無走了。
蘇亞紅想想他說的話,又想想鳥詩人忽然拒絕出書的事,心裏就有些明白了。
不久,蘇亞紅就鄭重地對鳥詩人說:
“在家不寫詩的時候就到店裏看看,我還另有事情。”
6
可以說,如果蘇亞紅不去給鳥詩人買什麼書號,鳥詩人肯定會一心呆在家裏協助她把新婚的快樂延續下去,延續到什麼時候可說不定,但起碼要比現在長。
鳥詩人雄心大熾,蘇亞紅既然又有事情要辦,他去當餐飲店的老板,這也是“沒有辦法的事”,況且當初蘇亞紅將餐飲店出讓給他,實質上也是給他的“報償”,他是覺得這“報償”過於豐厚了,後來他不就提出跟她結婚了麼?鳥詩人想到這個的時候心裏很平靜,隨後他想自己愛不愛蘇亞紅呢?這可說不準,還是不要想它了吧。
總之,鳥詩人抖擻精神要去“自己的餐飲店”上班了。鳥詩人可不是吃軟飯的,你可別把他給看扁了。開始的幾天,鳥詩人和蘇亞紅都是一起走出家門,走到大街上,就一個向東一個向西,分頭走了。鳥詩人沒問過蘇亞紅要做的事,蘇亞紅也沒向他說過。到了夜晚他們又回到家裏,在一起睡覺。
鳥詩人向東去,路程的終點在餐飲店。迎著初升的太陽,鳥詩人感到這是生活中很振奮的事,他還覺得那太陽就是他的冉冉升起的餐飲店,他走過的其實是一個光輝的曆程。餐飲店裏將誕生許多優秀的詩人和詩集。
他以詩人的眼光來看餐飲店,他看出了它的俗氣,花花綠綠的,不正像一個在街頭準備拉客的婊子嗎?
鳥詩人對餐飲店進行了全麵的裝修,資金是他通過詹無在銀行的一個朋友貸來的,他沒用蘇亞紅的錢,這是很重要的。
望著裝潢一新的餐飲店,鳥詩人油然而生一種成就感。蘇亞紅隻會調理出一個低俗的婊子,而通過鳥詩人的手,既使一個婊子也能散發出光采奪目的高貴的氣息。
詩人與一個普通人的區別,是多麼明顯啊。
鳥詩人還幾乎更換了所有餐飲店的服務員,唯留下了田娜娜。他不知道蘇亞紅對此會有什麼想法,但他相信她是無話可說的。蘇亞紅曾經支使田娜娜把他引上了床,證明她信任她,鳥詩人不也信任她麼?“我尊重你。”鳥詩人甚至想好了對蘇亞紅的托辭。
這天客人散盡後,鳥詩人看著服務員們收拾妥當了,還沒有趕著回家的意思。他們陸陸續續地走開了。“娜娜,”鳥詩人叫了田娜娜一聲,就拉住了她的手。田娜娜含笑不語,用眼角斜斜地瞟他。外麵起風了,餐飲店的卷簾門不知是不是沒有關好,被風吹得嘩啦嘩啦響。鳥詩人一彎胳膊,就把田娜娜抱在了懷裏,但是田娜娜笑著不接受他的親吻。他再三地要吻她都沒有吻得到。
“你怎麼了?”鳥詩人著急地說。“你是處女麼?”
田娜娜笑出聲來了。鳥詩人也覺得自己的話挺滑稽,也便跟著笑了。手一鬆,田娜娜幾乎從他懷裏滑出來。田娜娜伸手在他腿間抓了一把,他下意識地一彎腰,田娜娜就真的從他懷裏滑出來了。她跳到一旁,鳥詩人就趕緊追她。他們在餐飲店的座位中間追了一陣子,田娜娜就躲在了吧台後麵。吧台後麵很窄,她就跑不掉了。他們擠在裏麵,隻聽見雙方都喘得很粗。鳥詩人兩手提著田娜娜的腿根,一下子把她提到了吧台麵上。他站在田娜娜耷拉下來的兩腿之間,用力撞擊著她。
“你真是處女嗎?你要是處女我就娶你。”鳥詩人對田娜娜說,但是田娜娜卻這樣回答了他:
“我會叫疼的。”
田娜娜當然叫疼了,但這能說明什麼問題呢?鳥詩人情願把自己耳中聽到的當成是吹進餐飲店裏的一陣風聲:
街上的喧囂總是蓋過
處女的呼喊
鳥詩人這天晚上仍然回到了家裏。蘇亞紅回來得也不比他早。
“我很累,”他說,“我隻想睡覺。”
蘇亞紅就說:“以後太晚了就住在店裏好了。”看上去蘇亞紅一點疑心都沒有。
“那哪成呢?”鳥詩人說,“我怎能丟下你一個人在家裏?”
蘇亞紅說:“我又不怕什麼,你隻管做好你的店吧。”
也怪了,現在鳥詩人比什麼時候都更覺得餐飲店是屬於他的。蘇亞紅很少去餐飲店,她很自覺地躲開了他的領地,對他和田娜娜的關係毫無覺察。鳥詩人果真像蘇亞紅說的那樣,夜裏時常留宿餐飲店了。
不知從什麼時候起,鳥詩人發現餐飲店對麵又有一家餐飲店開張了。他從門口朝那家餐飲店望了望,就問田娜娜:“我怎麼不知道對麵還有一家餐飲店?”
田娜娜現在做餐飲店領班了,她遠遠地站著向他說:“以前是家麵館,聽說最近盤給別人,這人有幾百萬資產呢,兩邊的店麵也讓他盤了。你又不出去,怎麼能知道?”
鳥詩人並未產生多少戒心。“這是一個婊子開的店,”他不以為然地說,“一眼就能看出來。”
鳥詩人在這天上午遇上了多日不見的曾池,曾池還帶來一個女的。趁那女的不在意的空兒,曾池用手捂著嘴湊到鳥詩人的耳朵旁,小聲說:“你別小看她,她是個詩人,發表過不少詩作呢。”
鳥詩人不由得對那女詩人肅然起敬,但那女詩人一副盛氣淩人的模樣,眼睛都沒朝鳥詩人瞥一瞥,曾池也沒有給他們做做相互介紹的意思。鳥詩人讓服務員給他倆安排了一個安靜幽雅的位置,說那裏幽雅,隻不過是顯得光線不足罷了。在這樣的地方,他倆做什麼也沒誰會留意的。看著他倆走過去,幾乎是消失在那裏,鳥詩人微微一笑。他想起了在文人萃聚的酒會上旁若無人地編織毛衣的海明威。
鳥詩人的目光,再次向曾池和那女詩人看去。他已經無法言傳自己對餐飲店的滿意了。
7
一直到曾池帶著那女詩人從餐飲店離去,鳥詩人都沒能跟她說上一句話,這是他深感遺憾的事。
詹無來了,鳥詩人對他說:“她把我當成什麼了?她把我當成一個隻會掙錢的機器了吧,她把我當成一個散發著銅臭氣的商人了吧。曾池也太不夠哥們兒了,他就沒想到向我介紹她。我還以為他臨走時會把她介紹給我呢,可是他又沒有!”鳥詩人很不滿。
詹無說:“曾池能把她帶到你店裏來就不錯了,這段時間夥計們誰也別想找到他。”
從詹無口裏,鳥詩人得知那女詩人在大劇院附近租賃了一間房子。一天晚上女詩人突然走進放映室,從放映室裏看銀幕上的美國大片。美國大片放完了,女詩人就跟曾池來到了他的宿舍。他們就是這樣認識的。據說能從放映室裏看電影是女詩人從童年時就有的夢想。曾池當初也沒想到她會是一個詩人,在大劇院附近租賃房屋的單身女人並不是少數,曾池有時候也會按捺不住自己而走進那些房屋中去。當他看過女詩人傑出的詩作後,他就對詹無說:
“我們都歇菜吧!”
鳥詩人對女詩人的敬仰之情陡增到極點。“我連會朋友的空兒都沒有了,我把自己毀了。”在與詹無對飲時他自怨自艾地說,“我真快把自己毀了。”
詹無說:“你沒我輕鬆,我沒這麼多的身外之物。”詹無醉酗酗的。“我隻有詩!”他卻說得這樣響亮。
鳥詩人求他:“你給我引見引見,好不好?”
詹無能說不好麼?詹無走了,鳥詩人躺在沙發上,滿眼都是身外之物,這辦公室,辦公室外的一切,辦公室內的一切。辦公室裏有桌子,椅子,沒收拾淨的餐具,還有田娜娜。
鳥詩人看定田娜娜。田娜娜在照鏡子,剛才她通過鏡子觀察了好一陣鳥詩人和詹無說話的模樣,覺得很有意思。飯廳裏沒有客人,她自己在吧台後麵坐著就覺得中午時分很漫長,現在發現鳥詩人在直勾勾地朝她看,就不由得感到有些害怕,忙著要把鏡子收起來。但鳥詩人並不想責怪她在這裏呆著,他要過那把鏡子就讓她出去了。
鳥詩人獨自凝視著鏡子中的麵孔,他想看看那張麵孔是否產生了什麼變化,而使他不像一位詩人了。但他的確不能肯定一個詩人的麵孔該是什麼樣子的,他隻能從這張臉上看到一種模棱兩可的東西,在他看來這已經是一種可怕的墮落的征兆了。他就要成為阿五阿六,就要成為大街上來來往往的任何一個人了。這不,女詩人見了他,連理一理他的意思都沒有了。她可是真正的女詩人哩。他從詩刊上看過她的詩,就像曾池說過的一樣,他的確也有過“我們都歇菜吧”的感覺。
但是,他仍拿不準自己還是不是那位鳥詩人,除了瘦一些,臉上的這些線條,這些骨相,似乎也並沒有怎麼的變。是啊,他還沒有被銅臭熏綠,他的心靈也還沒有被蘇亞紅之流榨幹。想想女詩人既然能與曾池相好,也不會是多麼高不可攀的。她終究是一位靠租賃小房屋為生的單身女人!這一點連鳥詩人都有些難以想像和羞於承認。
鳥詩人放下鏡子,走出辦公室。他坦然多了。
飯廳裏一個人也沒有,靜靜的,餐桌幹淨得就像從沒被使用過。鳥詩人又一眼看到了吧台後麵的田娜娜。他想到如果他對陌生人介紹田娜娜也是一位詩人,人家相信不相信?田娜娜在出神,根本沒發現他在看她。鳥詩人暗暗一笑。田娜娜向下彎著脖子,鳥詩人走過去捏了一下,受驚的田娜娜抬起臉,鳥詩人看著就像落水的貓似的,顯得濕漉漉的。他忽然想起詹無讚頌田娜娜的話:躡手躡腳的田小姐,為龐德筆下的霧所不及。而她的臉果真像一隻小貓,或者說更像一團貓似的霧,擰一把都能擰出水來。
鳥詩人覺得詹無這家夥是很有才分的,他怎麼會想到把田娜娜跟紐約街頭的濃霧聯係起來呢?可是,這天下午,一隻雞也跟心髒病發生了因果關係。
事情是這樣的,詹無從餐飲店回到學校,就去參加了教務處召集的一個總結會,他像往常一樣坐在一個偏僻的角落。會上,教務處長說來說去竟說到了他身上。教務處長嚴厲批評了某老師不務正業,把課堂變成了文學講習所。某老師是誰,在座的諸位同仁一下子就能聽得出來。詹無還算是有涵養的,並未當場發作。會後,老師們都去總務處領了學校為歡度五?一而發的白條雞。本來事情算過去了,可偏偏又讓詹無發現那位處長正走在他的前麵,他大聲一呼處長的名字,處長回過頭來,還沒明白是誰在叫,那隻雞就呼的一聲落在了他的臉上。第二天,詹無住進了醫院,開始了心髒病的治療。鳥詩人獲悉後趕去看他。
“你怎麼會有心髒病?”鳥詩人笑著說。
可是政治課教師的確患有心髒病,他眼含悲慽,歎道:
“就連我也不覺得。人啊,不過幾十年的事兒,可我都二十八歲了,還沒好好活活。像我這歲數的天天摟女人都有好幾年了,可我算起來總共也不過十幾回,哥們兒活得這麼慘,不甘!不甘!”
鳥詩人聽了,心裏便由不得一震。是啊,他也幾乎沒想到呢,自己都已三十歲,還一事無成,卻以為自己是小夥子呢。他感到慌悚起來,但又想到自己是來看望病人的,就又笑道:
“那姓徐的跟雞屁股親個嘴兒,滋味兒是挺美的吧。”
8
鳥詩人早早回到家裏,讓蘇亞紅一進門就感受到了他久違的熱情。兩人上了床,鳥詩人在蘇亞紅身上無微不至地弄這弄那,似乎有求於她,而實際上他並無所求。次日,在他們又要一個向東一個向西地分手時,鳥詩人叫住了蘇亞紅,但他又沒有馬上說,隻用腳尖輕輕踢著路旁的一塊磚牙子。蘇亞紅也不問他,就那麼含而不露地對他望著。在她的眼裏鳥詩人就像一個被母親送去上學的小學生。她沒有讓自己的柔情從眼中流露出來。
“你天天忙什麼來呢?”鳥詩人終於很難堪地說。
蘇亞紅微微笑著,臉被朝霞映得紅紅的。“我還能忙什麼。”她淡淡地說。
鳥詩人就接著“噢”一聲,轉身向東走。走了兩步就有些後悔,他自己也有些不明白這個“噢”的含義。回頭看看,蘇亞紅已經鑽進了出租車裏。他有些覺得蘇亞紅像個陌生人,難道這就是她完全對他信任的表現嗎?這麼長一段時間,他經營餐飲店,蘇亞紅頂多去過幾次,即使去了也什麼都不摻和,連條建議都不提。鳥詩人不由得想起自己在方圓酒店的那段經曆,他感到了不妙。如果餐飲店也是難逃劫數,這一回,他是不是還會對蘇亞紅連個招呼都不打,而逃之夭夭呢?然後在他厭倦了四處遊蕩之後,再恬不知恥地回到蘇亞紅身邊,他肯定因為蘇亞紅還會接納他,就像垃圾箱接待垃圾,而他還會產生那種女人要把他的精血和心靈榨幹的念頭,直至他意識到隻有自己把自己榨幹,任何人想要榨幹他都是無能為力的。
鳥詩人步行穿過了半個城市,他看到自己其實是一個半透明的人,像一隻青蛙一樣在不停地分泌著粘液,沾染著城市的街道。在推開餐飲店的門時,他覺得自己手上滑膩膩的,跟他把手伸蘇亞紅或田娜娜腿間的感覺相同。是的,他看到自己在向地上源源不斷地滴嗒著精液、唾沫、淚水、痰,他會這樣自行滴噠下去,一旦停止,也就是他已經死了。他暗暗摸一摸自己身上,跟扒光了皮一樣,紅色的神經網絡在啵啵地跳,令他感到恐怖。
田娜娜走來了,悄沒聲的。“小張在等著拿買肉的錢,”田娜娜說,“昨天的肉餿了。”
鳥詩人看著田娜娜團團的臉,不由得鬆了一口氣。“你去到抽屜裏拿嗎?”他不滿地說,“不要什麼事都靠我!”
田娜娜就說:“你是老板嘛?不靠你靠誰?再說抽屜裏隻是一些零票,也就隻夠買兩個豬腰子。你不想管我才懶得管呢。”
哎呀呀,這還了得!有人敢頂老板的嘴了!
鳥詩人一股氣直衝天靈蓋,可是田娜娜身子一扭,自顧走開了。鳥詩人哆嗦著,餐飲店看樣子急需整頓了,不光有人敢頂老板的嘴,責任心也差了去了,店裏光海爾冰櫃就有三四台,竟讓肉白白餿掉!
可是鳥詩人要徹底整頓餐飲店的念頭,被夥房一位大師傅的辭行打斷了。他沒想到餐飲店這麼快就現出了敗落的氣象。大師傅一走,他就急忙叫田娜娜拿帳本來,一看,僅前期顧客賒的賬,就有十幾萬,近來每天來吃飯的人都不過兩三桌。看起來餐飲店似乎還是有錢的,但那十幾萬卻形同空頭。鳥詩人也派人要過,都被借故推托了。他也曾親自出馬,隻一兩回就怎麼也不想再去幹這事兒了,雖然人家實際上給了他麵子。
這時候,店裏來了個推銷酒的人,田娜娜剛想打發他出去,鳥詩人卻在辦公室裏叫住了她。“他想送多少我們留下多少。”鳥詩人對田娜娜說。田娜娜疑惑地望著他,他就一語道破了機關:“從今以後我們買東西也少給現錢!”鳥詩人臉上帶著發狠的神氣。“過去我可憐他們,誰又可憐我呀。”
那推銷員不知內情,歡歡喜喜地走了。鳥詩人整整一個上午就坐在餐飲店窗後,遠遠地打量對麵的那家店。臨近中午,很多人和車從街上經過,也有不少人走進那店裏去,也有不少車停在那店的門旁。雖然那店說不上是門庭若市,但與自己餐飲店的冷冷清清相比,不能不讓他感到汗顏。他覺得自己的餐飲店就像隱身的人,誰也看不到它。他又覺得餐飲店像個醜八怪,誰都對它棄之不顧。可是他所雇用的那些小姐們難道不漂亮嗎?你對田娜娜看上一眼,會看不出溫柔的田娜娜是一位詩人的情婦嗎?
中午快過了,鳥詩人才看見一撥行人好不容易有了走進他的餐飲店的意思。他們果真走了進來,不等小姐上前招呼,就在門口的一張桌子上像頭攔路虎似的坐下了。
鳥詩人仍在窗後坐著朝對麵的餐飲店打量。那裏的客人開始走散了,小姐們畢恭畢敬地把他們送到街上。
“蒼蠅!”
鳥詩人猛地聽到一聲喊叫。回頭一看,門口桌子上有一個人氣洶洶地站了起來,在向吧台後麵的田娜娜叫嚷。
“碗裏有隻蒼蠅,”那人說,“你們店裏是怎麼搞的?”
田娜娜沒挪地方,他們那一夥的人就齊嚷把經理叫來。鳥詩人就在他們背後,他遠遠地看著田娜娜。田娜娜終於站起身,慢騰騰地走過來。鳥詩人聽見了客人的竊笑聲。
那領頭的一個,猛地把一隻湯盤端到田娜娜臉上,田娜娜不由得驚叫了一聲,向後一退,湯盤就被摔在了地上。
他們罵罵咧咧地從餐飲店走出去,一把幹透的蒼蠅屍體紛紛從他們身上撒下來。
鳥詩人呆呆看著他們在街上一晃就不見了。他忽然聽到有人在哭,回頭一看,田娜娜正擦著眼淚。
“哭什麼!”鳥詩人嚷道,“除了哭你還有什麼本事?你怎麼就不能機靈點兒呢?你是木頭嗎,客人叫了半天才動一動?”
那田娜娜委屈得連一句話也說不出來。鳥詩人恨不得在她身上踢一腳。可是田娜娜又說話了。“你比蘇老板差遠了,”她抽抽搭搭地說,“自己沒有經營才幹,店快揭不開鍋了,怨誰呢?”
鳥詩人氣得幹瞪眼,也沒說什麼,一轉身就到辦公室裏去了。
他在辦公室麵無表情地坐了半個下午,不知什麼時候,田娜娜又悄沒聲地進來了。他讓自己的臉色緩和一些,就把田娜娜抱在懷裏。田娜娜嘴裏還咕咕噥噥的,一眨眼就讓鳥詩人把她的衣服扒光了。他又把田娜娜翻在沙發上,田娜娜不咕噥了。
“田娜娜,”鳥詩人小聲叫她。
田娜娜就小聲答應他。可是,忽然,她感到脊背上重重地挨了一下,猛一回頭,看見鳥詩人舉著的手掌又要落下來,便嚇得臉都變了顏色。鳥詩人眼裏透出陰鷙的光,她還從沒見過他這種可怕的樣子。
“你疼嗎?”鳥詩人邊打邊問她,起初她還想掙脫,但鳥詩人的力氣並不小,自己又趴在那裏,根本使不上勁兒,就隻顧嗚嗚地呼叫。
店裏小姐們聽到動靜,忙趕過來,可一看田娜娜赤條條的,都羞紅了臉,又馬上退了出去。
這天夜裏,鳥詩人守田娜娜身邊,看著田娜娜被毒打的樣子已經有些後悔了。“你原諒我吧,”鳥詩人對她說,“我不該遷怒於你。你說的對,我不如蘇亞紅。”
田娜娜向牆壁側著身子,她不敢仰躺下。鳥詩人看不見她臉上的表情,隻能看見一團亂亂的頭發。他忽然覺得田娜娜在偷笑,他甚至能想到田娜娜在盡量讓自己繃住嘴,但是裏麵的兩顆上門牙仍然沾著粘膩膩的唾液白白地露了出來,而且還閃出了絲絲亮光。
9
詹無出院的那天,田娜娜的身體也好了。詹無出了院並沒去學校上課,他在住院期間結識了當地某集團公司的一名副總經理,很快就要調到公司工作了,他們許給了他很優裕的條件。詹無來見鳥詩人是要告訴他曾池提議的準備舉行一次詩人聚會的事,因為曾池已經確定要隨那位女詩人去北京發展。詹無在病房聽他一說,就不怎麼讚同。
“寫出寫不出好詩跟住在哪裏並沒多大關係。”詹無說。曾池就向他闡述了自己的理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