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市有一名女歌手,為了在市歌詠賽上拿好名次,就在比賽的前夕委身於大賽的一位評委,結果真的得了好名次。可她仍然隻是本市的一名歌手。曾池說。
打住打住,詹無插嘴,她想得好名次就得了好名次,這有什麼不正常的嘛。那位評委難道就那麼讓人惡心?
這評委倒不讓人惡心,曾池說,他叫劉信孩,你也聽說過的,市文聯副主席,女歌手跟他睡覺也不掉價。可問題就出在這裏,同樣是睡覺,她要去北京跟李雙江插一腿,就不見得成不了全國知名的明星。結果呢,卻隻能是在這個小市裏得個好名次而已。
詹無就服了。曾池提議的這場詩人Party也是他準備向本市詩友們告別的意思。
“別讓他說那麼慘好不好?”鳥詩人說,“他發表了詩歌,我們不是也能夠看到麼?你去找他,告訴他我這裏有現成的地方,要聚會到我店裏來好了。他真是應該首先想到我的。”
詹無一轉頭看見了田娜娜,便笑道:“我們的田小姐,越發的雍容華貴了。”
“去你的!”田娜娜道,“說話就不安好心。”
“聽你這聲兒就把我逗脊背癢癢了,我撓又撓不著,田小姐來給我撓撓吧。”詹無說,看一看鳥詩人,臉上也並沒有太特別的表情。
田娜娜嘻嘻笑著要打詹無,詹無一抬胳膊就把她的手給擋住了,他從胳膊底下又對田娜娜說:“你這是打呢,還是撓?打跑了老兄誰逗著你玩呢?”
“打你打你就打你,”田娜娜不放過他,“打跑你這個王八蛋!”
鳥詩人微微含笑地看了一陣他倆罵俏,他有些不理解為什麼田娜娜在詹無麵前總會變得很活潑。詹無離開半天了,田娜娜的興奮還沒有馬上消失。他把手搭在田娜娜熱力四射的肩上,意味深長地說了一句:
“唉,你這貞潔的淫娃!”
田娜娜平靜下來,她在猜想鳥詩人要對她幹什麼。但是鳥詩人什麼也不想對她幹,他慢慢從田娜娜身邊走開了。此刻,在田娜娜的眼裏,鳥詩人的步態就像一個曆盡滄桑的老人,讓她的心不由一顫。她不知道他的變化怎麼會這麼大,也不知道這變化是從什麼時候開始的,實際上她感到變化差不多是剛剛發生的,在詹無從餐飲店走後,在他把手從她肩上拿下來的那一刻。田娜娜惴惴不安地目送著他走出餐飲店,然後穿過大街,朝對麵店裏走去了。
夜裏,田娜娜躺在床上等鳥詩人睡覺,她申明了幾次自己的身體複原了,可鳥詩人仍舊在沙發上坐著。最後,田娜娜就把一條光腿從被單底下伸出來,並一個勁兒地蠕動著大拇趾。在休養期間,田娜娜悄悄把大拇趾染成了紅色,看上去像是一瓣玫瑰花,鳥詩人卻一直沒有發現這個。現在,鳥詩人看見它,就被它的豔麗吸引住了。田娜娜很得意地看著他從沙發上坐了起來。他走到了床前,用手握住了她的腳,然後就開始撫摸她光滑的腿,她覺得自己身上的每一片皮膚都在窸窸窣窣地響動,就像渾身披滿了幹燥的樹葉。鳥詩人把手從腿上遊移到了她的胸前,她繃緊了神經,屏住了呼吸,為的是吐出一口長氣。結果,鳥詩人的手停在了那裏,田娜娜分明感到他的手變成一種無知無覺的東西了,冰冷,麻木。
“娜娜,”他低聲叫她,那口長氣她注定是吐不出來了,她頗感失望地用朦朧的目光看了他一眼。隻這一眼,就讓她全身上下涼透了。“穿上衣服,”鳥詩人沒有掩飾話語中命令的意味。“回到你的房間裏去!”
田娜娜翻身坐起來以後,就僵僵地不動了。
鳥詩人沒有重複第二遍,可是他的聲音卻在回桓往複地響在她的耳畔。
貞女
回到你的閨房裏去
貞女
回到你的閨房裏去
……
田娜娜眼珠子往上翻著,那神態很像個聾子。鳥詩人把衣服給她套上了,她似乎還不知道他在讓她幹什麼。鳥詩人又在沙發上坐下來,他看著穿上衣服的田娜娜,簡直不相信是自己給她穿的衣服,因為她的衣著竟然是那麼整齊。他覺得那衣服就像是長在她身上的,已分不出哪是人體,哪是衣服了。過一會兒就可以說是一堆衣服從他眼前走掉了,加上個修飾,就說是豔麗的衣服吧。
在鳥詩人的眼前空無一人之後,他暗暗佩服起田娜娜了。她向他提出什麼要求了沒有?——沒有!田娜娜說走就走了,甚至還沒忘了在走出去時給他帶上門,好讓他一個人安靜地呆著。她要真的把門一摔,鳥詩人就不會佩服她了。那是肯定的。
鳥詩人在下決心,今天他到對麵店裏參觀了一下。他們還以為他是一位顧客呢,熱情地招待了他,可他隻喝了一杯咖啡就出來了。他沒能見到那家店主,不看別的,光看服務小姐們的臉就能看出兩店之間的差異。他在田娜娜們的臉上,看到了散漫和遲鈍。要想重整餐飲店昔日盛景,再這麼下去怎麼能行呢?現在,鳥詩人的決心已經變成了行動,隻有床上的褶痕還在說明剛才田娜娜在那裏躺臥過。鳥詩人又從沙發上站起來,彎腰將床單撣平了。
10
田娜娜的決絕實在是為鳥詩人所始料不及的。餐飲店的早餐營業需要的人手少,多數的服務員都要睡上八九點鍾。鳥詩人起來後,看著服務員們睡眼惺忪地準備早餐,也沒留意田娜娜在哪裏,將近中午了,才發現她已經不辭而別。鳥詩人親自到她住的房間一看,同住的幾個女孩子都在檢點自己的東西。田娜娜走得匆忙,但收拾得很細致,甚至連餐飲店發的工作服都想到留下了。鳥詩人隱隱感到內疚,忙要讓人去找她。大家都知道她是從小跟一個叔叔在城市裏長大的,這個叔叔住在哪裏也沒誰清楚,鳥詩人也便罷了。想想大概也出不了什麼事,就放下心來。
下午的時候,鳥詩人接到詹無打來的一個電話,說有急事告訴他,需要過來一趟。鳥詩人還以為又是曾池告別聚會的事,就說你來吧。很快詹無就來了。
詹無帶著急切的又有些難言之隱的樣子跟鳥詩人向辦公室裏走,可鳥詩人覺得自己是被詹無推進去的。
“你說我怎麼辦,哥們兒?”詹無坐下來,為難地說。
“什麼事?”鳥詩人問他。
“田娜娜半夜裏跑到我那兒去了,”詹無說,“我怎麼勸她她也不回來。”
鳥詩人暗暗出了一口氣。“她不願在我店裏幹就算了,”他說,“你能幫她一把沒有比這更好的了。”
“啊呀,我能幫她什麼?”詹無說。他忽然變得吞吞吐吐的,“我是說……這麼說吧,常言道,朋友之妻不可欺,這朋友之妾……”
鳥詩人就說:“你扯遠了。那是根本沒有的事兒。”
詹無打了個哈欠,鳥詩人再看一看他,他的目光躲躲閃閃的,顯得有些不好意思。“你總看著我幹什麼?”說著,就把目光移開了。鳥詩人在他肩上拍了一下,像在撫平他心底的不安,他也就覺得並沒什麼了不起。可是回到學校的宿舍,他仍舊就直接對田娜娜說:“你該回去了。”
田娜娜剛才正擁著一條被單坐在床上修剪指甲,一聽他這樣說,還以為他在驅趕她,忙說:“我是不會再回到那裏去的。他有什麼啊?不就是一個光會吃軟飯的嗎?要沒蘇老板給他撐腰,他早該破產了。”那神態在詹無眼裏嬌俏動人,使詹無忍不住靠上前去在她臉上摸了一把。
“你聽我說個笑話,”詹無慢慢說,“一個男人這樣詢問女人,‘甜心兒,我是你的第一個男人嗎?’‘那當然!你是我的第一個男人。’女人說,‘我真想不通,男人為什麼都會問相同的問題呢?’”
田娜娜捂住嘴吃吃地笑了起來,詹無卻覺得其實在她的心裏這個笑話一點也不可笑。“你這個壞家夥,”田娜娜笑著說,“你總是讓我合不攏嘴。”
詹無也笑了。“我還有個笑話,”他說,“有一天,新聞記者向畢加索提出問題,為何能忍受年輕的妻子跟別的男人胡來?畢加索這樣回答:‘我認為與其擁有破產公司的全部股票,不如掌握目前正在營業的公司20%的股票……’”
田娜娜就笑得更厲害了,宿舍裏滿是她的笑聲。她笑夠了,就哧溜一聲從床上跳下來,對詹無說:
“你等著,我給你燒晚飯去!”
11
幾天後的一個正午,詩友曾池“為了告別的聚會”,就在鳥詩人的餐飲店舉行了。
詩友們陸續來到餐飲店,不算上女人大約有六七位,算上女人整整有十二位,其中包括那位餐飲店老板傾慕已久的女詩人。田娜娜也來了,她挽著詹無的胳膊,一副小鳥依人的樣子。這會兒的詹無絕不會讓人把他想成一位詩人,而完完全全是一個在愛河旁流連忘返的情哥哥。鳥詩人的眼睛還是第一次看到田娜娜對男人會有那麼大的作用。真是士別三日,當刮目相看。他原以為田娜娜和他相見是會有些尷尬的,事實卻不是這樣。田娜娜神態自若地走進來,即使在他的直視下也沒有半點的不自在。鳥詩人感慨萬千,他差點兒誤了人家的終身,在他手底下她隻能一個散漫的時刻像受了委屈似的小媳婦,但又感到安慰,因為他能夠及時地斬斷了與她的情緣:
貞女
回到你的閨房裏去
詩友們有來早的有來晚的,鳥詩人原打算將他們引到一個單間裏去,可是看看時間將近十二點了,卻沒有一個客人走進來,就索性讓人把店門關了,連窗簾也拉上了。整個飯廳裏灰暗下來,開了燈後就跟夜晚無異了。有人對他的做法表示讚賞,因為燈光營造出了聚會的氛圍,再加上音箱裏的音樂,那味道就更足了。在這樣的氛圍裏曾池在向別人闡述著自己離開小城的理由,詹無也時不時說著笑話,惹得田娜娜發出一陣陣難以自禁的響亮的尖笑聲。
鳥詩人與那位女詩人的真正接觸,就是從談論田娜娜的笑聲開始的。
“讓那婊子閉上嘴!”
他在有意走過女詩人身旁時突然聽見她這樣向他嚷道。
曾池在唱一首卡拉OK歌曲,再加上幾部空調的聲音,鳥詩人相信在場的誰也沒聽清這女詩人說了什麼,那田娜娜繼續發出大笑聲。
鳥詩人在她對麵坐下來。
“你知道笑聲並不是想讓它好聽就好聽的,”他說,“好聽的笑聲並一定出自好的心情。”
女詩人看來很讚同他的觀點。“我思故我在麼,”她說,“思考就是我的哭泣。可是你別以為我每天都在是痛苦和孤獨中度過的。存在不管以什麼形式出現,都是一種快樂。你說的對。”
鳥詩人得到了女詩人的肯定,一種昂揚的東西忽然在心中油然萌動起來。女詩人這麼一開口就讓他想到,她的高傲隻不過是種假象,其實卻是哭喪著臉。可是一個服務員趕來打消了他的雅興。他隨服務員來到後麵的廚房,看見那位買酒的推銷員整在廚房裏等著。“你想吃什麼就吃吧,”鳥詩人冷冷地說,“你不想走也隨你好了。”
那推銷員囁嚅著說:“我們真的是很困難,你想,還要進貨……”
鳥詩人不耐煩地揮揮手。“你不是信不過我嗎?餐飲店還指望你那兩三千塊錢酒錢過日子呢。”他說,“告訴你下星期二來,你偏要今天來。大門進不來你走小門,我看你為那幾個糟錢連狗洞都會鑽的。你也不打量打量,今天來的客人是誰!”說著就要回飯廳。
推銷員讓他說得滿麵出汗,卻又不好發作,半天才低聲為自己辯解道:“你說過幾次了星期二來……”
鳥詩人回頭一看,他就不說了。“你記準了我說過讓你星期二來嗎?”他問那推銷員。推銷員就為難地看看旁人。沒人插話,都是一副麵無表情的樣子。
鳥詩人把他甩在那裏,又要來陪女詩人,隻見曾池已唱完了歌跟她坐在一起了。
時候不早了,眾詩友排好了座。曾池一再推托,還是被他們按在了首位。鳥詩人坐了主陪的位置,詹無就坐副陪。酒菜端上來,大家邊吃邊聊,每吃一道菜就誇一道菜,都覺得今天這菜味道不一般。不大一會兒菜就齊了,對曾池也祝福多遍了,表示有心效法曾池外出闖蕩的也表示多次了,接著就開始相互恭維起來,你誇我的小詩,我誇你的大作。餐桌上,田娜娜仍舊合不攏嘴,鳥詩人幾乎鬧不清她在說什麼,總覺得這一圈人就數她話多,聲大,從女詩人眼裏投出的鄙視的目光也沒能使她收斂。那女詩人又回複了那種沉默的樣子了。
是的,田娜娜對鳥詩人來說簡直就是個奇跡,她似乎在這幾天變得異常機敏、開朗,再不是過去的躡手躡腳的田小姐所能比的了。這會兒他尚未想到後來她還會有更出色的表現。
在大家談論得正熱烈的時候,鳥詩人敲了敲桌子。“諸位!諸位!”他像要舉行什麼演講似的讓大家靜下來。可是他提出的隻是一個小問題。“諸位感覺今天的菜怎麼樣?”
大家就笑了,覺得他不該如此顯得一本正經。“說過了,很好很好的。”大家笑著說。
鳥詩人就說:“可是我要告訴大家,這菜非本店所做,都是我專門為今天的聚會從對麵餐飲店點的。曾池老弟此一舉翩若驚鴻,為在下所不及,我謹以這桌酒為老弟餞行,隻怕小店酒菜汙濁,才有這番心思,還望老弟莫怪。”
大家聽了便一起說:“啊呀,說哪兒去了!說哪兒去了!仗義莫過表姐夫。”又掇攛曾池,“你代表我們說句話。”
曾池就說:“依我說這場聚會不是為了告別,而是為了再次聚會。我想起來當初要搞《盛宴》叢書的事,現在我就祝願在我們大家之間永遠存在著一個不散的筵席,——咱們高呼‘筵席萬歲’好不好?”
大家鼓了掌,就高呼了“筵席萬歲!筵席萬歲!”那那鳥詩人一時心潮湧動,眼睛都快濕了。等大家靜了一些,他就說:“我想起來對麵店裏有道特色菜,大家肯定沒吃過。那是用活鮮鮮的蛇做的,叫‘清蒸蛇段’,細細的蒜茸澆著,老好的。我怕嚇著大家,就沒點。”說著就要叫服務員。
那曾池聽了忙止住他。“我聽說過那道菜,二三百塊一條蛇,值不當的。”可那鳥詩人仍要點,隻好隨他去了。
這會兒大家的酒意上來,就有人躍躍欲試要去舞池裏唱歌,詹無卻覺得既是詩人聚會就得像個詩人聚會的樣子,每人一首詩朗誦這樣的節目應是免不了的。
大家讚同。遵循女士優先的原則,就想請那出了名的女詩人,可是女詩人堅決不上台,其他的女詩人也推推讓讓的不上台。倒是田娜娜顯得想有話說的樣子,他們讓田娜娜上去,田娜娜本不會作詩,卻獅子大開口,說:
“我不上去了,我隻會兩句。”
“好好,說吧。”大家笑著催她,她就從座位上站起來,欲說還笑了好幾次才念道:
你來我來
你去我去
就有人叫道:“啊呀,這是不是傑克?倫敦的詩?”
詹無笑著說:“你錯了,這隻能說像是傑克?倫敦的詩。”
田娜娜看著大家。“我說的不對麼?你來了我就來了,你去了我還留在這兒幹什麼?”
大家都說:“對對。”
接著,男士們就踴躍起來,紛紛上台朗誦,各自拿出了自己認為最好的詩來,也有出口成誦的。一陣陣的喝彩聲,不住地從大家口中傳出。那女詩人也受了感染,見有人稍一讓,她就走上去了。大家屏住了呼吸,看看到底會有多麼華美的篇章,從那常常緊閉的口中流淌出來。鳥詩人更是專注,竟感到有些緊張。但那女詩人並不馬上開口,她站在柔柔的光線裏,輕輕一甩頭,就把頭發甩到了胸前。人們似乎剛剛發現她的頭發是那麼長,那麼黑。她一邊用手撫摸著瀑布似的長發,一邊低垂下眼睛,感情醞釀足了,才抑揚頓措朗誦起來:
我的神,隻你一次的蹂躪便夠了
在你壓迫我的時刻
我想承受著,即使你再沉重
也容許我的決心嗎
我的意誌已被撕裂
我是愛情靈床上破碎的花瓣
……
飯廳裏靜極了。女詩人果真錦心繡口,也讓大家看到了女詩人柔情似水的另一麵。可是田娜娜突然打斷了人們的遐思:
“讓那婊子閉上嘴!”
她的聲音並不很高,但人們仍然聽到了。
舞池中的女詩人稍停了片刻,就又朗誦下去:
你是鮮明的閃電
你從我的中心擊穿了我
那一個時刻因此而尖銳地爆炸
“哼,讓人日了,”田娜娜說,“射了一股白Xíong(屍+從),撐破了屄。”詹無忙給她使了個顏色,但她全然不顧。
那女詩人已經停了下來,朝餐桌上的田娜娜不動聲色地看了一眼,就慢慢走出舞池。來到田娜娜跟前,女詩人像是忘了自己要幹什麼。那田娜娜挑釁地看著她,並無一絲畏懼。突然,女詩人張開五指,像頭惡狼一樣撲到田娜娜身上。田娜娜早有防備似的,一擺頭,隻讓她的手抓住了肩膀,隨後,她也開始反撲,一把揪住了她的頭發。
這場戰局女詩人並不占優勢,肩膀並不如頭發可以讓人抓得牢,而且也不如頭發可以讓人抓得很痛,但她的確內心充滿了憤怒,既使很痛也不善甘罷休。田娜娜一邊跟她廝打,還一邊從容地說:“我就要看看詩人的屄毛是不是金子做的!”
詹無想喝住她,但她根本不聽。曾池看見女詩人吃虧,就有上前幫忙的意思,詹無也看得出來。詹無一看他,他就停住了。他倆相互看著,看著看著兩人就決定坐岸觀火。過了一會兒,人們把那兩個女人拉開了。女詩人彎著腰用手按住自己的頭皮,臉上還帶著咬牙切齒的表情。田娜娜則手拿著一綹頭發,嘴裏還在“屄毛屄毛”地胡說。詹無忍不住喝她一聲,“滾出去!”她才住了口,很聽話地打開店門,出去了。那曾池其實心疼得不得了,忙著看女詩人被打成什麼樣子,不料那女詩人猛地直起腰來,將曾池下巴頦碰得哢一聲響。
曾池顧不得痛,又要去扶她,她那巴掌已向他臉上打來。女詩人顯然是生他的氣了,因為他竟眼睜睜地看著她被一個粗俗不堪的女人毆打而不去助一臂之力。他已經意識到自己的過錯,想想怎樣辯解也是沒有用的,就站在了一邊。那女詩人順便理一理紛亂的頭發,冷冷地掃了人們一眼,也從餐飲店走掉了。
大家無話可說。隻見曾池頹然坐在了椅子上。
“完了,”他歎息道,“北京去不成了。”
眾人不解,再三追問,才聽他說他要去北京投靠的是一位被女詩人稱作老師的人。大家重新入了座,看著曾池也不說話。
鳥詩人從對麵店裏點的清蒸蛇段上來了,大家一看,光那種玲瓏剔透的小盤子就有七八個,口水便禁不住汩汩地往外溢,齊說聲“好菜!”就各自抄起了筷子。
現在看來,曾池的告別是告不成了,聚會已純粹成為聚會,也不用讓曾池先嚐,大家都感到自在。但那鳥詩人卻沒動,他從服務員小姐手裏接過一張紙條,隻看了一眼就愣在了那裏,豆大的汗珠都從他額上滲出來了。
“真是美!”大家嘖嘖地說,並催他,“快吃快吃。”可他突然古怪地大笑起來。大家還以為他在笑曾池瞎激動了半個多月,便一起朝曾池看,看得曾池也忍不住訕訕地一笑。他們不知道鳥詩人收到的是蘇亞紅寫來的紙條。
恍然大悟的鳥詩人離開了座位,筆直地在站在那裏,毫不掩飾地對眾詩人做了個驅趕的手勢:
“走吧。”
大家疑惑地望著他,他該不是在朗誦北島的名作吧:
走吧
冰上的月光
已從河床上溢出
他們猜對了,鳥詩人此刻並不想朗誦什麼詩歌。他是在驅趕他們。他們在他的不可更改的手勢下悻悻地站起身,從被服務員打開的店門裏走掉了。店門沒有再關,店裏又成了亮堂堂的,陡然間還刺著人的眼。
過了一會兒,鳥詩人也走向店門,他從那裏看到了站在對麵店門外的蘇亞紅。
蘇亞紅腳下鋪的是一塊紅地毯。她在遠遠地隔著一條街向鳥詩人微笑。車輛一次次阻擋著鳥詩人的視線,但蘇亞紅總是頑強地站在那塊紅地毯上,站在他的視野中。
11
能夠感覺到這是在一年的夏天發生的事。又過去了半個多月,夏天還沒有結束。詹無和曾池都沒有再到餐飲店裏來,鳥詩人聽說詹無已經在那家集團公司上班了,曾池還在當他的電影放映員。至於田娜娜,她即使成為一名市長夫人也跟他沒什麼相幹。鳥詩人已經不像過去一樣每天都坐在辦公室裏裏,隻讓服務員招待客人。他時常代替服務員坐在吧台後麵,隻要客人一擺手他就會恭敬地走上前去,溫和地詢問他們有什麼要求。
這一天,有兩位客人在店裏從上午十一點半開始吃了將近兩個小時的飯,看看還沒有走的意思。鳥詩人讓吧台小姐休息去了,自己就在吧台後麵耐心地坐等。
夏天的午後人很容易犯困,鳥詩人克製住自己,沒讓眼皮合上。他覺得腦子裏嗡嗡直響,眼前有一段一段的彩光在翻飛不止。他知道自己的詩興來了。那嗡嗡聲其實就是一行行詩句的聲音。
鳥詩人顫栗著,他沒抽過鴉片,但他相信鴉片癮發作就像這個樣子的。那嗡嗡聲更響了,他看見一隻蒼蠅。這隻蒼蠅在他頭上盤旋著,一對金色的大眼睛,襯著一身亮閃閃的綠衣,非常的漂亮。他努力讓自己盯住它,它在他的視線中飛來飛去,猛地墜落了下去。
鳥詩人一個激淩,他清醒了過來,忙從吧台後麵走出去,來到客人跟前。
客人麵帶惡心的表情,指著桌上的湯盤,就要發火了。
鳥詩人滿臉堆笑,正準備賠禮,又忽然改變了主意。
於是,客人就看見鳥詩人伸手在盤子裏抓了一把,將異物放在了嘴裏。
晚上,鳥詩人想了很長時間自己肚子裏怎麼會沒有不適的感覺。他似乎剛剛知道自己的消化能力是這樣的好。
與蘇亞紅做完愛,他問蘇亞紅怕不怕失去他。
蘇亞紅說,不怕!
這不,他不又走到她懷裏來了麼?田娜娜或是別的女人奪不走他,如果她們能夠把他奪走,她又有什麼辦法?他曾經是一個孩子,一個不確定的的人,她在他餐飲店的對麵偷偷地注視著他,看他成長,如今她不準備這麼做了,不準備再一個向東,一個向西,然後一個再轉回來。蘇亞紅看看床上躺著鳥詩人,覺得他的樣子很清楚。她已經臣服於他的性威力,但他要真的打敗她,可並沒有那麼簡單。
“我還要在你對麵把店開下去,”蘇亞紅說,“我等著你來打敗我。”
鳥詩人能行麼?
鳥詩人說,“我能行麼?我什麼也沒有,”鳥詩人點一點下巴,“除了這根×。”
“這麼看來你能行,”蘇亞紅肯定地說。
蘇亞紅用手撫摸著它。
鳥詩人就說,“那麼我告訴你,我有一個名字,叫鳥。”
(《上海文學》2000年第7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