背著愛情走天涯17(1 / 3)

吃掉蒼蠅

鳥詩人是一個詩人,但更是一隻大鳥。鳥的本性,注定他要成為一個愛情流浪漢。女人蘇亞紅曆盡滄海,也擁有一個優秀女性的寬廣。她張開自己的懷抱,也同時鬆開了自己的雙手,任那隻自由的大鳥縱情遊曆。鳥詩人還會不會重新回到她的懷抱裏來?或者越走越遠,越飛越高,永遠也不會成為一個真正的情人……

1

詩人名鳥。

童年時期尚未結束,詩人就開始嚐試擺脫自己的名字,而且很快預料到,這會讓他搭上一生的時間。在以後的歲月裏,詩人為此絕望過多次。

可現在好了。現在詩人來到一個陌生的城市,既會是北島,又會是海子,甚至可以是拜倫、雪萊、普希金。詩人無拘無束,像空中的小鳥兒一樣自由。

與詩人相反,大表姐蘇亞紅堅決認為,再沒有比把詩人叫做鳥更為貼切的了。

這天黃昏,詩人就是以一隻鳥的形象進入蘇亞紅的視野的。當時蘇亞紅每天日薄西山時都要產生的煩惱,正在持續有力地襲擊著她。在鳥詩人即將走出她的視線的一刹那,她毅然從吧台後麵站了起來。

鳥詩人一下子就從背後的腳步聲中聽到了蘇亞紅的決心。他回過頭來,那眼神無疑把蘇亞紅也當成了詩人,這使他想到詩人就像一隻隻甲蟲,散發著隻有詩人才有的獨特氣味,他們就靠這種氣味,在世界上找到同類。鳥詩人來到這個城市不到半年,就已經以種種出人意料的方式結識了不少詩人朋友,他把蘇亞紅當成詩人,當然是在情理之中的事情。想到這裏,鳥詩人止不住會心地微微一笑。

可是,當他確定自己並沒有從蘇亞紅身上嗅到詩人的氣味時,已經晚了。

濃妝豔抹的蘇亞紅,就像一輛轟轟而至的欲望戰車,鳥詩人難以阻擋。實際上,對鳥詩人來說,從這輛戰車上噴射出來的,隻能是婊子的氣息。要在往常,鳥詩人也許能夠很輕鬆地從一個婊子跟前走開,但此刻卻是不同的,不光因為他是在一個陌生的城市裏,幾乎與所有的人都素不相識,而且還因為他自己在蘇亞紅投入他的懷抱時,馬上就變成了一張拉滿的強弓,隨時都有可能把褲子弄濕。鳥詩人怎麼會想到把一個欲火熊熊的女人冷酷地撇在路邊一走了之呢?鳥詩人即使這樣想到也做不到。眾目睽睽之下,他們相擁著,走到了街旁的樹叢後麵。鳥詩人急切地把蘇亞紅推到牆上,並解開了自己的褲門,但他猛地發現了一個老人。老人就躺在他腳下的草地上,看上去像一堆破爛。鳥詩人停止了動作,他挾起昏頭脹腦的蘇亞紅離開牆壁,鑽入不遠處的一家旅社。

蘇亞紅在床上聽到有個聲音一陣一陣的,很像是在吟唱:

我是一隻大鳥

我是一隻大鳥

我是一隻大鳥

我是一隻大鳥

……

她受到了強烈的引誘,也跟著叫了起來:“你是一隻大鳥!”隨後她就知道,自己對這位鳥詩人的需要,如同一個人需要水和空氣,她已經根本離不開他了。

可是她也絕未想到鳥詩人在她淫蕩的呼聲裏看到他的父親,一位小學老師,在沉沉的暮色裏緩緩地向他走來。

“鳥兒!鳥兒!”這是他童年時期父親經常的召喚。

鳥詩人無法得知父親為什麼給他取了這樣一個名字。在他自以為擺脫了父親和父親生活的世界時,父親的聲音無疑使他隱隱地感到惱怒。這幾乎使鳥詩人決定半途而廢了,但是晚了。此刻他身上頂重要的那一部分,在相當程度上已不屬於他自己。它在蘇亞紅臆想的頭腦中堅硬,巨大,昂揚,英武,在她的體內則充實無加,像條凶猛的鯊魚,它屬於蘇亞紅。蘇亞紅一次次地挺起腰子,貪婪地吞著它,吮著它,糾纏著它,終於使它一泄如注。

旅社服務員敲開了房門。鳥詩人站在門邊。“我已經給你五塊了,”蘇亞紅聽見他說。蘇亞紅從床上坐起來,馬上急著找衣服穿。她的腰肢軟軟的。

衣服穿好了,鳥詩人和服務員的交易還沒有完成。蘇亞紅走過去,已經看出鳥詩人的困窘,但也相信隻要他能再拿出十塊錢他會拋下她一個人獨自走掉的。

蘇亞紅為他代交了十元的借宿費。他們在服務員疑惑的目光中走開了。

路上,鳥詩人大約是在為自己的困窘作掩飾,就說:

“她敲了我們的竹杠。”

蘇亞紅多少覺得沾了便宜的他根本不該再為此耿耿於懷,既使他花上二十塊錢也不是冤枉的。

鳥詩人再次意識到跟自己伴行的蘇亞紅是一個婊子,他剛才隻不過嫖了一次妓。

但是他錯了,蘇亞紅不是婊子,蘇亞紅是一家餐飲店的老板。

在城市光芒四射的街燈下,蘇亞紅身心暢快。她不由得想到,又一個可怕的黃昏已經過去了。

2

鳥詩人在這天晚上寫了一首短詩,第二天就去找詩友詹無和曾池切磋。他沒有在詹無住處找到詹無,原來詹無在曾池那兒。他們看到他的那首詩是:

歲月充滿了美妙的花園

一枝紅杏溢出在街頭

任人攀摘。隨時都有

花園裏的一枝紅杏

詩的情緒是這樣的樂觀豁朗,簡直使兩位詩友不由得對鳥詩人的處境暗暗進行了一番猜測。但是鳥詩人的衣著打扮和他那流流蕩蕩一無所依的神氣,使他們馬上輕狂地對這首詩大加褻瀆起來。他們說,為照顧讀詩者的低能,這首詩完全可以寫成這樣子的:

歲月充滿了美妙的妓院

婊子站立在街頭

任人使用。隨時都有

妓院裏的一名婊子

詹無說:“這是有力而真實的詩。我們的詩缺少的就是這個。真實並不一定是美,不可能就是你所謂的一枝紅杏,也許它僅僅是一個婊子。在美學意義上,紅杏和婊子具有相等的價值,在婊子的後麵還可以連綴上拉屎性交痔瘡,重要的是它們的真實。真實又使病懨懨的詩歌有力。”

鳥詩人望著自己被強奸的詩行,又望了望像大師一樣的菜黃臉色的詹無,深深地為婊子的真實性震撼住了。他想到了蘇亞紅。

蘇亞紅是真實的,蘇亞紅就是婊子,他的這首詩也確實是為蘇亞紅寫的。且不說這首詩的優劣與否,鳥詩人沒有忘記蘇亞紅也是真實的。詹無在評論他的詩時還不停地做著有力的動作,也使他仿佛看到旅社不潔的床上的情景,父親遙遠的“鳥兒鳥兒”的呼喚聲又好像在他耳邊響起。他止不住顫栗了起來。他看到詹無也跟著顫栗了起來。

他們顫栗的原因幾乎是相同的,那就是饑餓。

詹無是一所中學的政治課老師。看上去政治和詩歌是有些距離大了,但你要知道他卻是大學哲學係畢業的學生,在中學教政治可以說是用不到哲學的,用也是用的一少部分,多餘的哲學也就把他往詩歌的懷抱裏推。

獨身一人,生活又單調,隻要有懷抱都是惟恐不及地往裏撲的,差不多不管它是女人的懷抱,還是男人的懷抱。詹無當然寧願把詩歌當成女人的懷抱,雖然這個懷抱裏既沒有奶汁,也沒有暄軟的胸脯。詹無該餓的時候還得餓,這也是真實。從清早起來到現在,他連一口水也沒有喝呢。鳥詩人也是饑腸轆轆了,可是那曾池還沒有動火的意思。鳥詩人和詹無深切地感受著真實的力量。

一直熬到從曾池的小窗戶裏看太陽已經錯西了,真實的力量自然延續到了曾池的身上。曾池看到鳥詩人和曾池不在他那裏吃頓午飯是不打算走了,也便結束了苦熬,不知從哪裏端上來一盤黑不溜湫的鹹菜和一盆長了綠毛的米飯,鳥詩人覺得剛才它們就像是放在臭襪子堆裏的。

跟真實鬥爭無疑是很難的,他和詹無全都意識到了這一點,於是,還沒等曾池發問“要不要啤酒”——曾池以往經常是這樣的,而那啤酒也向來沒有過——他倆就各自抄起一隻勺子,吃了起來。曾池沒有動手,他挺直了身子坐在那裏,指點著鳥詩人的伏下去的腦殼,不冷不熱地說:

“你承認性交,卻不承認拉屎!”

事後鳥詩人覺得這頓飯無異於拉屎,不光他壞了肚子,還把曾池心疼得不得了。肚子好了之後,他就拖著虛弱的雙腿來到蘇亞紅那天走出來的餐飲店附近,他帶著明確的期望,那就是蘇亞紅能夠再次看見他。這時候他仍不知道蘇亞紅是餐飲店的老板,他們分手時誰也沒有告訴對方自己的身份,他以為她是一位住在餐飲店的婊子。很顯然,這是一個對男人大方的婊子。

蘇亞紅在等待著他,並使他的肚子塞滿了錦食美味。

晚上,鳥詩人住進了蘇亞紅專為他在大飯店包租的房間,那裏舒適溫暖,絕不同於那天鳥詩人忙亂之中選擇的服務又差又不講信用的低等旅社。鳥詩人沉浸在富貴鄉裏,以他的大鳥補償著蘇亞紅昂貴的租金。可是,不到一星期,鳥詩人的溫柔夢就醒了:

“大表姐,我可不是吃軟飯的。”

蘇亞紅緊夾著他的性具。她沒有懷疑自己聽到的聲音,而另一個聲音卻不是她能夠聽到的了,那是一首詩。鳥詩人伏在蘇亞紅火熱的身體上,腦海中出現了一連串詩歌的碎片:

進入的趣味如花朵的芳香

進入的是空無一物

芳香上建築樂園

需要那麼高昂

那麼空而緊密

但這就是需要

一個詩人需要芳香

需要進入心靈

雄性地長驅直入

噴!

鳥詩人噴了。蘇亞紅在他的噴射之下也噴了。她已經連噴過了多次。

半個月之後,掛在鳥詩人名下的夢園酒店,就在蘇亞紅的一手操持下開辦起來。趕來祝賀的詹無、曾池等詩友在典禮上看見了左右逢源的蘇亞紅,這才恍然大悟。鳥詩人把她介紹給他們:

“這是大表姐。”

然後又把他們介紹給蘇亞紅:

“他們是寫詩的。”

他說得很平淡,甚至沒有采用“詩人”這樣的稱呼,但他口氣卻是很有些不得了的。蘇亞紅含笑跟他們一一握了握手,就去招呼別的客人。他們雖然有意說出自己的真實身份,卻沒有一點機會。

客人幾乎散盡了,蘇亞紅本想找到鳥詩人跟他獨自呆一會兒,一看他和那夥人正擠在一團,不知說些什麼話,一個個臉上帶著神秘莫測的笑容。他們見她進來,才停止說話。詹無告訴她,自己是一位中學老師,曾池則是本市大劇院的放映員。

“我給酒店改個名字,就叫夢園沙龍好了。”詹無說,“大表姐這下對我們地區文化事業的支持可不小。”

“這裏將是詩人之家。”曾池說。“我們聚會總算有個像樣的地方了。”

蘇亞紅用眼瞟了一下鳥詩人,無疑鳥詩人受到了他們不少的恭維,臉上全是那種自得的神情。她沒有表現出自己的好惡,一等他們終於離開她就問鳥詩人:

“你跟他們說我什麼了?”

鳥詩人說:“沒說什麼啊。”

“沒說什麼?”蘇亞紅眼睛亮得很,“沒說什麼,他們怎麼那個樣子看我?”

“唔,那是他們感激你。”

“我又不是讓你為他們開店,用得著他們感激?以後你得小心點兒,少跟他們來往。你看他們那貪吃相!”

鳥詩人雖然不願聽這樣的話,但他們的確背地裏議論過蘇亞紅,自己也就不好說什麼。他想,他不應該讓詹無在提起蘇亞紅的時候滿嘴穢言。“真實!”詹無打著飽嗝說,“真實如一個婊子。”他聽了什麼表示也沒有。那曾池就哀歎道:“婊子隨時都可能碰到,但好婊子卻不是常碰到的。”鳥詩人聽著刺耳,但又覺得像是對蘇亞紅的讚美,又聽著不怎麼刺耳了。

3

酒店的名字,在第二天就被鳥詩人換成了方圓酒家。鳥詩人取的是廣交天下文朋詩友的意思。

壘起七星灶,銅壺煮三江,鳥詩人儼然成了陽澄湖畔的阿慶嫂,一幫詩友詹無、曾池等哪見過多少鍋裏的油水,逢三差五就要來酒店一趟,大家吃酒取樂,覺得這才是詩人應有的待遇,而有了這樣的待遇他們就更覺得自己是個詩人了。他們已經商定待酒店積累豐厚時,每人出一部詩集,總名為《盛宴》叢書,連人選都定了,其中包括在本市寫鄉土詩很有名的丁慶友、張中海。在他們情緒最為昂奮時,曾為這叢書的名稱熬了一個通宵,但這是不怕的,自然有廚師將美味可口的夜宵給端上來。他們都知道有一個雞生蛋蛋生雞的故事,但他們也都忘了這個故事,也玩起雞生蛋蛋生雞的把戲來,出了更多的書就成立出版公司,成立了出版公司就出更多的書,那前景輝煌得使每個參與者都信以為真了,都以為自己就是那著名的編輯、策劃,而那鳥詩人也就名正言順地擔起公司總經理的大任來。這期間,鳥詩人迎來了他創作中的豐收期,一大批詩歌被抄在柔軟潔白的稿紙上,就等著一朝變成規則美觀的鉛字了。他在詩中回憶了自己的童年:

一個聲音,一個聲音在響

我以蹣跚的腳步躲藏

而它總能將我找到

我藏在這聲音裏

你講,何處能使我

聞若未聞那聲音

蘇亞紅不能使他聞若未聞,蘇亞紅很多次把他的父親從遙遠的黃昏引來,嘴裏呼喚著,“鳥兒!鳥兒!”他業已躲開他父親生活的世界,要躲開蘇亞紅的決心,也並不是那麼難以產生的。相比之下,他更有理由躲開蘇亞紅。她不光是一個性欲旺盛的女人,還是一個工於心計的薛寶釵。她對他的經營方式憂心忡忡,一天晚上,她明確地說了出來:

“我給你交點兒學費。”

這大大地傷害了他的自尊,結果這一晚他堅決地疲而不舉,讓蘇亞紅空虛得整整一夜像隻吹破的氣球。他躺在床上,對蘇亞紅全然不顧,心想:

“這個女人是要把我榨幹,榨幹我的精血還不算,她還要榨幹我的心靈。”

明確感到自己遭到遺棄的蘇亞紅,第二天沒有到鳥詩人的酒店裏來,她從眾多的在黃昏時分打電話相約的男人裏麵接受了一個。這個男人是一家資金雄厚的國有企業的主管,是一個因有權力而變得風度翩翩的中年男人。蘇亞紅哈哈笑著走上了他的車。她不停地說著笑話,把他也給逗笑了。他們就一直笑著,直到脫光了衣服。

蘇亞紅愣了一下,她發現那男人迷人的風度隨著屁股眼兒裸露出來而一點兒也沒有了。她重又笑了起來。她讓男人倒下去,自己就上上下下地撫弄著他,而且還一直笑著。

那男人在床上一動不動,兩隻胖胖的小手攤放在身體兩側,他甚至想用手護住自己的性具,但是蘇亞紅把他的手幾乎是粗暴地拿開了,就讓那東西很滑稽地在那裏翹翹著。她想起了鳥詩人。隻出了一小會兒神,就伸出指頭,像彈死一隻螞蟻似的,在那上麵輕輕一彈。

蘇亞紅麵對的是一個深懷自卑的醜陋的男人。她真想重新把他包裹起來,讓他的風度充裕地顯示在衣服外麵。

又一個黃昏來到了,煩惱不可遏止地向蘇亞紅襲來。蘇亞紅頑強地抵抗著。

太陽升了。蘇亞紅從窗口裏看那太陽,又看床上一個一絲不掛的男人。既使他躺著,也能顯出他勻稱的身材,這樣的男人很多女人都會一遍一遍地要的。她就在剛剛過去的晚上要了他很多次。他知道自己擁有怎樣的身材,也喜歡在任何一個女人麵前顯示。蘇亞紅把視線挪開了,又去看太陽,她預感到這一天將很熱,但熱不熱無關緊要,日薄西山時天氣又會漸漸涼爽下來。可是蘇亞紅還必須抵抗。

蘇亞紅受不住了,她猛地從吧台後麵跑出去,叫上出租車就直奔方園酒店。可是到了那裏一看,除去幾個服務員正在一塊打打鬧鬧,偌大一個飯廳,空蕩蕩的,連個顧客影兒都沒有。服務員看見她,都規矩了一些,她也不問他們老板哪兒去了,就直闖進鳥詩人的辦公室,那種雜亂無章的樣子使她一下子就明白鳥詩人的“盛宴”已經早早收場了,可那些服務員竟然一無所知呢。

蘇亞紅替鳥詩人還了債務,她倒不是多麼恨他這個人,她想得更多的是鳥詩人可能因為沒臉見她才開溜的。蘇亞紅可是個大度的人,她也不責怪鳥詩人不負責任,也不覺得自己受騙,她回到餐飲店,牽掛的還是鳥詩人:

“你是一隻大鳥!”

她總想這麼當麵叫他。可是這隻鳥一去不回,整整兩個月,鳥詩人不知所終。蘇亞紅也走訪過他的朋友,俱言從他失蹤之後就沒見過他的麵。蘇亞紅相信他們,他們在方園酒店大加餮饕,真是過足了癮了,還能再忍心欺騙這位幕後的東道!他們倒是有心幫她把鳥詩人找到,但這是不容易的,因為他們實在都有自己的工作要做。蘇亞紅也不麻煩他們,反正自己對鳥詩人的底細是早有所知的,他是一隻大鳥啊!那就讓他飛吧。

秋天,蘇亞紅每日必有的那種煩惱,並不因為天氣涼了而減弱。可是她的心猛地震蕩了起來。她激動地走出餐飲店。大街上人來人往,都是些忙著回家的人。蘇亞紅有種預感,鳥詩人也要回家了。他就要回到她的懷抱裏了。

4

鳥詩人仰望著天上南飛的雁群,輕輕歎息了一聲。他剛剛從另一個城市裏趕來,他得承認自己有些想念這個城市了。這是個有蘇亞紅的城市。可是他沒有勇氣站進蘇亞紅的視野之內,他隻是在餐飲店附近的一座電話亭旁一露麵,就倏地消失了。他走到城市廣場上。雁群遠去之後,暮色像張網一樣將廣場罩住了。他倒是希望自己被罩在這張網裏,好使他能靜靜回憶自己在這座城市裏的短暫而不平常的生活和他的詩歌:

黑暗中我休息

感覺各種姿勢

最後,我如何呼吸羊水

就如何呼吸土

而此刻他呼吸到的卻隻有寒風,廣場上的燈也相繼閃亮了起來,黑暗遙不可及。

鳥詩人起身要去投靠詹無,可到了那座單身教師宿舍樓下,他又打消了主意。他實在覺得對不起詹無,因為他辜負了詹無他們當初策劃《盛宴》叢書的熱情。去找曾池,那更不行了,不說別的,一想到他那發黴的米飯他就受不了。“你是不承認拉屎!”吃他一口米飯,看他疼的那個樣兒吧!

鳥詩人在街上徘徊了半夜,就徑直走向一家建築工地。這也是一年前他初到這座城市時的選擇。

有一段時間,鳥詩人隻泡在工地上,可是想念蘇亞紅影響了他的工作,他受到了工友和工頭的敵視。在一次糾紛中,工頭眼看著他被一個粗壯的工友打青了眼圈。他意識到建築工地決不是像他這樣的一位詩人所能長久安全地呆下去的地方。在找到新的工作之前,他又開始往蘇亞紅餐飲店附近遊動。

一天黃昏,他發現有個女人向他走來。這情景幾乎跟最初蘇亞紅向他走來的情景一樣,她雖然缺乏蘇亞紅那時候的熱烈,但也差不了多少。這真是:

……隨時都有

妓院裏的一名婊子

鳥詩人油然想起的,竟是被詹無他們篡改的詩。他覺得自己經過這段時間發生的變故,比以往真實多了。他沒有太急迫。在那女人的引領下,兩人在一座較高級的賓館裏開了房間。他望著女人的裸體,心想這次碰到的但願是一個如蘇亞紅一樣的好婊子。那女人也看著他的裸體,她掩上嘴,目光盯著他的下體,眼裏全是驚奇的神色。他們像兩條狗似的爬上了床,可是門又響了。鳥詩人非常惱怒,已擺出了向來人發火的樣子。

進來的卻是蘇亞紅。

床上的女人哧溜一聲下來了,快速穿上衣服跑出房間。

鳥詩人無言以對。不用問鳥詩人就知道那女人是受蘇亞紅差遣的,後來他得知這女人名叫田娜娜,是蘇亞紅餐飲店的服務小姐。鳥詩人成了蘇亞紅上鉤的魚,但也很難說這不是鳥詩人甘願的。

在做了十幾天蘇亞紅的姘頭之後,鳥詩人接受了蘇亞紅出讓的餐飲店。鳥詩人這時已經有了開餐館的嚐試,對餐飲店的事也不怎麼關心,就安靜地住在賓館裏寫他的詩。賓館開始供暖了,鳥詩人走到街上,四處蹓躂,看到樹葉正在凋落,路旁有一家花店人進進出出的卻不少,就走了進去,出來的時候手上拿了一大束鮮花。

然後,鳥詩人靜坐在房間裏,等待蘇亞紅從餐飲店回來。蘇亞紅一進屋就看見了那束鮮花,她一下子就感到有件重要的事情發生了。

“我要和你結婚。”鳥詩人沉靜地說。

蘇亞紅兩眼柔柔地再看一眼那美麗的鮮花,還能說什麼呢?大鳥,蘇亞紅怎麼也愛不夠你呀!

他們結婚了,這是自然的事。

5

新婚是快樂的,但新婚不能永遠是新婚。也算是富有滄桑體驗的蘇亞紅,卻十分迷戀新婚的快樂,就想方設法盡量使這快樂延長。平時蘇亞紅在餐飲店忙活,鳥詩人就住在他們租的房子裏。她回來時幾乎都是在晚間。可是這天午後她卻回來了。鳥詩人正睡午覺,迷迷瞪瞪的,看著她就像沒看見她一樣。

“我搞到一個書號。”蘇亞紅對他說。她沒直說自己是托人買的,口氣也顯得很平常。

鳥詩人倆眼看著她,像個小白癡那樣可愛。她忍不住趴到他臉上吻了一下,又說:

“你馬上就可以出詩集啦!”

鳥詩人一下子從床上蹦出起來。

“我要出詩集了,”他反複地說,聲音高高低低,就像在念話劇獨白,“我要出詩集了。我的詩集就叫《曠野上的蘋果樹》,對,就叫這個名字。《曠野上的蘋果樹》,那是棵美麗的樹,是棵人樹,紅塵之樹。我要出詩集了。哈!我的樹!我就是那棵樹,我挺立在遼闊的曠野上,承受著狂風暴雨,承受著生死艱辛,承受本身就是我的價值。哈!

我的果實以多麼廣闊的意義

高舉在我的頭頂

《曠野上的蘋果樹》,我的果實,最最驕傲的果實!我的金蘋果!”

他一點也不迷瞪了。他在房子裏走來走去,也不問蘇亞紅具體的情況。蘇亞紅看著他的興奮樣子,心裏不由得充滿了幸福和滿足。他終於停了下來,並向蘇亞紅回過頭。蘇亞紅沒想到自己耳中聽到的竟是一句淡淡的話,像是一個輕輕的不以為意的手勢:

“哦,這沒什麼。”

蘇亞紅朝他點了點頭。他忽然在房間裏亂翻起來,蘇亞紅知道他在找詩稿。這天夜裏,很遲他也不睡,埋頭在桌子上整理那些稿子。蘇亞紅心滿意足地斜躺在床上,看著他向桌子伏下去的脊背,久久地微笑著。

“買部電腦就好了。”蘇亞紅忽然聽見他說。他又沒回頭看,他怎麼就知道她還沒睡呢?蘇亞紅覺得這就是生活的默契。她有些埋怨自己為鳥詩人想得還少,自己是應該首先想到這個的。可是鳥詩人又說話了,“算了,現學也來不及。”

蘇亞紅醒得早,悄沒聲兒地下床去梳洗,順便瞥見桌子上很亂。梳洗完畢,鳥詩人已經醒了,他的雙眼發紅,一點精神也沒有。蘇亞紅覺得心疼,但看他的神色肯定不光是因為熬夜疲勞。蘇亞紅還沒張口,就聽鳥詩人說:“你把書號退回去吧。我不出書了。”

蘇亞紅簡直不相信自己聽到的。他的變化竟會這麼快麼?看他的樣子並不是在開玩笑。蘇亞紅開口想問,他又說:“我那幾首破詩,出書也值不當的。”他竟貶起自己的詩歌來,這更讓人驚奇。蘇亞紅料也問不出什麼,吃了飯,就有些不安地去餐飲店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