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都是要死的
在老街長大的一對金童玉女，十六七歲就開始相愛並同居。女人被藍天大廈的生活所誘惑，淪落風塵，卻仍然無法舍棄男友，每月回老街一次，和男友歡聚。男友的理想，是在藍天大廈當一名門童。他得償所願，但他單純的誌趣終被無情粉碎：門童原來不過是個小醜。盡管女人一再告誡男友不要逼她重返老街，但是男友還是不禁向她發出了聲聲哀求……
雷吉娜在外麵做什麼，老街上無人不知。許曉明早就不逼她了，他們每月要在他家裏相會一次，雷吉娜風雨無阻，倒是許曉明，實在脫不開身，也就算了。
雷吉娜現在住的地方許曉明去過，在城北輝煌奪目的金辰小區。許曉明去那裏，轉悠了半天，也沒能找到雷吉娜告訴他的樓房。要不是雷吉娜走下來，他幾乎要放棄了。這不能怪他的，那些樓房看上去都一個樣子。
許曉明第一次來雷吉娜的住處，就隻是低頭坐著。第二次來，就放開了，像被觸怒的獅子一樣凶猛。但他覺得不如在老街的家裏。雷吉娜常常在那種時候走神，目光一次次地朝房門掃過去。許曉明很不舒服，以後也就不大來了，反正他不去雷吉娜也會來老街找他的。他讓雷吉娜撲了空，還能對她多說什麼？他們都是不會自己的前途擔憂的人，仿佛生活老會這樣繼續下去。他們永遠年輕，也永遠漂亮，雷吉娜三十年後還會有人搶著包養，許曉明三十年後也仍會挺立在藍天大廈門口。
許曉明突然來找雷吉娜，進門就臉色鐵青地站著，雷吉娜說，你嚇我一跳，你沒什麼事吧。他們剛在前天見過，許曉明不會因為想她才這麼急衝衝地趕來的。雷吉娜已經暗暗鬆弛下來，轉身向客廳裏走。許曉明就一把抓住她，口氣強硬，你跟我走！雷吉娜看著他想要吃人似的眼睛，啞然無語。看著看著，撲哧笑了。在他手上打一下，說，神經啊。
雷吉娜是抱著冬冬的，冬冬直往她懷裏鑽。雷吉娜顧不得許曉明了，隻哄冬冬，乖乖，乖乖，別怕。
冬冬是一條哈叭兒狗，長得非常可愛，去了頭上柔順的白毛，簡直就像一個男孩。
但許曉明的手又伸過來，說，你不能在這兒住了！雷吉娜重又看住他，她就知道這是許曉明在逼她了。她滿臉訝異。小狗也從她懷裏探出頭來，像看一個怪物似的看他。許曉明下意識地躲閃了一下視線，口氣就不由得軟了，說，吉娜，我們回老街結婚。可沒等雷吉娜笑呢，他卻自己發笑了，神情訕訕的。
雷吉娜繃起了臉，埋怨他，你跑來就是要告訴我這個的麼？你有資格結婚？錢呢？房子呢？好不容易從那小胡同走出來，你讓我回去，讓我跟你爹媽擠一輩子，你真好意思啊！
許曉明是有結婚的理由的，他相信這樣的話，建立家庭，隻有愛就足夠了。但他麵對雷吉娜，特別是在這樣寬敞明亮、裝飾豪華的房間裏，卻沒有勇氣提出來。就微微垂了頭，在雷吉娜看來，沒有什麼時候比現在更像一個二十三歲的小夥子了。他也想到了自己的年紀，感到自己不過是一株正在拔高的小樹，還有待進一步壯大。他坐下來。雷吉娜順手給他衝了杯速溶咖啡。還沒喝完，他就意識到這裏並非自己的久留之地。從他進門，房間裏的電話就響個不停。雷吉娜不理，手機就響了。在他喝咖啡的工夫，雷吉娜接通了手機，也不管有人在身邊，就對著手機撒嬌撒癡。許曉明決定離開。雷吉娜把他送到門口，遲疑一下，撫弄著冬冬的小爪子，輕輕說，你先去吧，我後天回老街。
許曉明就這樣走下樓來，可是沒出金辰小區大門，他就又想回去了。很顯然，他的目的沒有達到。他來這裏其實並不是要對雷吉娜求婚。許曉明身上火燒火燎起來。
許曉明重新感受到了自己今天所受的侮辱。他相信雷吉娜聽到這個後，也會義憤填膺的。可是……他又怎麼能親口把這樣的事說給自己心愛的人聽呢？——他不能說。但也不能算了。他得換個角度思考這個問題。現在他腦子裏鈍鈍的。所幸後天就要再見到雷吉娜了。
他還有的是時間。
雷吉娜屬於那樣的女孩子，一衝動就不計後果，十七歲時還差點嫁了個賣南瓜的農民，也不過是跟許曉明拌了兩句嘴。他們從那年的三月就同居了，年齡是小了些，但從外人到他們各自的家人，都沒覺得不正常。
許曉明注定要娶雷吉娜，雷吉娜也注定要嫁許曉明，除了許曉明，誰能消受得了雷吉娜驚人的美貌呢？兩家又門當戶對，父親們都是紡織器械廠的工人，關係好得就差合用一個老婆。
按照父輩的意願，這對小冤家也是要進器械廠的，但許曉明早就立誌戴上高高的紅帽子，在大賓館當一名迎賓侍者，相比之下，雷吉娜的想法就不切實際，她每天都夢想跟哪個著名導演發生一樁奇遇。許曉明認為現實跟自己的理想隻有一步之遙，心態也就從容很多。打個比方，有些功成名就的感覺。許曉明這回對她說，別叫人家看見你一臉大麻子。可是，雷吉娜臉上哪有大麻子啊？雷吉娜麵皮光光的，玉媚珠潤，隻在耳垂下麵有個小坑，是小時候出水痘自己用指甲撓破的。小坑小得像顆米粒，顏色跟周圍一樣深淺，不像許曉明這樣離得近，是看不出來的，但雷吉娜最忌諱別人說麻子，當時就橫眉立目，嚷嚷起來，你是小醜！跑了出去。許曉明也沒太在意。
第二天雷吉娜沒來，就去她家找她，才知她並未回去。她父親老雷倒不急，還要拉他下棋。她母親在旁嘀嘀咕咕的，埋怨他們不知相互謙讓，總是率性而為。他哪有心思下棋？也不好說老雷的，走出門去，見人就打聽。後來有人告訴他，雷吉娜那天下午站在街上跟一個賣南瓜的莊稼人說話，看樣子是要買南瓜，不知為什麼卻空著手走開了。
許曉明哪會想到別的事情上去？連那賣南瓜的人長得什麼樣、年紀多大也沒問。連著三四天沒見雷吉娜，才急了。不上學了，就在街上沒頭的蒼蠅似的亂撞，眼紅得滴血。包括老雷，也都沒想到不好的事情上，常常引導他猜想雷吉娜可能去的地方，比如同學家，朋友家。許曉明幾天之內幾乎把所有的同學家都走遍了，當然去了隻是瞧瞧，不說雷吉娜不見了。也有知道他來意的，但都不問。
第七天，許曉明疲憊不堪地回到家裏，一推房門，就看見雷吉娜正垂頭坐在床上。雷吉娜承認自己跟賣南瓜的農民走了。許曉明撇嘴說，那老頭兒不要你了麼？
雷吉娜就叫，他不是老頭兒！他才二十二！
許曉明嘖一聲。
雷吉娜又叫，他還比你強壯！
許曉明瘦骨嶙峋，像棵細細的豆芽，聽了也覺受了傷害，就說，那你怎麼不嫁給他！
雷吉娜騰地站起來，嚷著，你怎麼知道我不想嫁給他！就朝外走。
許曉明後悔說重了，就忙攔她。他們的父母也聞訊趕來，都罵許曉明不懂事，才讓雷吉娜氣平一些。
兩人這個樣子，自然把學業耽誤了，最後隻上了半年高三，就一同輟了學。每日待在家裏，像小兩口似的，沒日沒夜，過得昏天暗地，都不曉得發愁。
很快，許曉明實現了自己的願望。許曉明進了大橋賓館當服務員。可是大橋賓館的管理不太正規，門口常常無人迎賓，即使有人，也可以隨意站著，歪歪扭扭的，不像回事。賓館隻讓許曉明當一般服務員，他也無話可說，他知道自己的確是不太強壯的。對著鏡子，自己都能看出那一臉的孩子氣。沒想到，經過了一個夏天，個頭兒竟突突地躥上去一大截子，胡須變黑了，肩膀寬了，胳膊也粗了。到了冬天，再看自己，就按捺不住心底的驚異。
當一位普通的服務員，顯然不能使他滿足。正巧藍天大廈開業，那是一家高檔賓館，許曉明前去求職，被他們一眼看中。其時許曉明剛剛十九歲，卻紅帽子戴上了，筆挺豔麗的製服穿上了，一生的願望就基本上等於都實現了。麵帶無可挑剔的笑容，做著優雅的舉止，許曉明感到自己簡直就是世上所有年輕人的楷模。許曉明已別無所求。
但許曉明卻忽略了雷吉娜的感受，以致有一天，他眼睜睜看著雷吉娜跟一個陌生人不無親昵地走進了藍天大廈。許曉明是一個非常敬業的小夥子，職業要求他在工作時不能因為私事而有損自己的形象。他越是想叫住雷吉娜，神情就越是好像跟雷吉娜素不相識；越是想上前攔住她，雙腿就越是挺直。雷吉娜也像沒看見他，仿佛他不過是一個映在茶色玻璃門裏的虛飄飄的影子。
雷吉娜跟陌生人在大廈裏呆了足有三四個小時，而許曉明自始至終像名皇家衛兵似的在大廈門口守候。雷吉娜出來了，還是對許曉明看也不看。她鑽進了陌生人的車裏，很容易駛出了許曉明的視線。許曉明的站姿不能夠使他目送雷吉娜走得更遠。下班後，許曉明第一次感到脖子都僵硬了。許曉明回家後，梗著脖子責備雷吉娜的行為，但雷吉娜張嘴就讓他無話可說了。
那是來我們這裏找演員的導演！雷吉娜告訴他。
許曉明這才想起自己在雷吉娜麵前表現了過多的得意。雷吉娜總呆在家裏，哪輩子才能實現自己的理想？許曉明揉著脖子，乖乖聽著雷吉娜數落他的多疑。雷吉娜不說了，許曉明就決定好好服伺雷吉娜，不料雷吉娜猛地打開了他的手，不讓他靠近。他嘿嘿幹笑。又想，總要找點理由的，不然很像自己心胸狹小，無理取鬧，就低聲下氣說，吉娜，我不是怕那人是個騙子嘛。
雷吉娜瞪他，再說一遍。
他忙陪笑，不說了不說了。
雷吉娜哼一聲，又隨著給他立了條規矩，以後我到藍天大廈，不能讓人看出來你認識我！許曉明點頭答應著，伸手把雷吉娜摟在懷裏。雷吉娜也就隨他了。
許曉明對雷吉娜關心起來，但以後很長時間沒再聽雷吉娜提到導演的事，就知道肯定沒有下文。怕刺傷了她，也不問她。往常回老街，總是神采飛揚，以後也改了。悄沒聲兒地回來了，跟誰說話都收斂著性兒。可是看到的世界也像改變了。老街沒有那麼多快樂，沒有那麼多光明，一切全是自己的錯覺。老街上的人不是你下崗了，就是你做買賣賠了；不是這個跑出去攔路搶劫，就是那個入戶盜竊。雷吉娜的爸爸也早沒工作了，許曉明卻好像才發現。雷吉娜的爸爸醉臥街頭，她媽媽喊他幫著抬回家去。他舉目環顧，方知老雷家徒四壁。以前老雷在街上碰上他，跟他要錢，他都沒當回事，笑笑就給了他。再碰上這種事，看著老雷伸出的手，心裏就有了陣陣顫悚。
雷吉娜演員沒當上，但照樣去藍天大廈。雷吉娜的好衣服多了起來，許曉明每次看她，她都比上次看她時漂亮。許曉明疼愛雷吉娜的方法也多了起來，晚上睡覺也不像過去一樣，隻是摟抱著。他要麼含著雷吉娜的耳朵，要麼含著雷吉娜的頭發。醒著時更不用說了，一會兒咬咬她的嘴唇，一會兒舔舔她的臉蛋兒。不是摸摸這兒，就是摸摸那兒。時不時就流淚了。也會摸到雷吉娜臉上的淚水。兩人如此的相親相愛，又怎麼能不哭呢？但許曉明又大意了。許曉明太過於相信雷吉娜對他編造的理由，老街上的人都知道雷吉娜在外麵做什麼了，隻他蒙在鼓裏。許曉明回老街，再不能看到往日那種女人靜候在家等待男人歸來的溫馨場麵了。許曉明可笑的是，竟認為雷吉娜在忙事業。他已事業有成，又怎麼能妨礙自己的女人也有所作為呢？要不是父母勸告他，他還會一無覺察。他父母謹慎地對他說，曉明，你跟吉娜的事，還是算了吧。
他笑著說，你們說什麼哪？
他父母歎口氣，說，我們看你倆也不是能過在一塊去的人。多年來看你們鬧的，可有過安生的日子？吉娜這樣下去，你也養活不起。
許曉明隱隱覺出了不對頭，雷吉娜光采照人的形象在他眼前出現。他驀地一驚。雷吉娜絕對不是過去的雷吉娜了。他們住的小屋子裏擺放的幾乎都是雷吉娜使用的物品。藍天大廈為歌舞升平之地，許曉明在那裏工作了幾年，耳濡目染的，對高檔的女人用品也知道了不少。雷吉娜的這些東西，哪一樣都可以稱得上昂貴。牆上掛的，櫥子裏塞的，也都是雷吉娜的漂亮衣服，隨便挑一件，也能用去許曉明半月的工資。屋裏雜亂無章，因為雷吉娜再也不像過去那樣勤快，把屋子收拾得井井有條，以清潔地迎接他的歸來。他隨後又看到雷吉娜最近一段時間跟一個留板寸頭的中年男人出入藍天大廈的情景。
許曉明全身涼透了。他知道一切都已無可挽回，但他還心存僥幸，希望雷吉娜告訴他那個中年男人也是一位導演。
這天夜裏，雷吉娜粉碎了他的這一線希望。他沒逼她，她就什麼都承認了。她穿的用的，都是別的男人給她買的。她最少跟過五個男人了。
許曉明怔怔地看著她，突然就從她腳邊墜落下去。他墜得很深，最後卻落在了一灘稀軟的東西上。他抓了一把，在身上亂抹。他漸漸清醒過來，才知自己緊緊抱著一團女人衣服。漫空一撒，扭住了雷吉娜的手腕。毫無道理地逼迫雷吉娜否認自己說過的話。
雷吉娜並不怕他，叫著，許曉明，你還想怎麼！你白用我多少年了，我還會讓你白用我，你還想怎麼！
許曉明就說，我要殺了你！
雷吉娜坦然說，要殺就殺吧，誰不死？你活兩輩子？
許曉明眼睛骨碌骨碌轉，是要找凶器，但屋子裏的確除了五彩繽紛的女人東西沒有別的。許曉明情急之中就張開了手指。要說雷吉娜一點不怕，那是假的。雷吉娜尖叫一聲，就被他摁倒在床上。一直躲在窗外的老許夫婦進來了，老許啪啪給了許曉明幾個耳光，許曉明才鬆了手。雷吉娜趁機滾下床來，張慌跑了出去。還沒忘在窗外說，許曉明，你記著，我雷吉娜說的話是算數的！
這突然的變故差點將許曉明擊倒，實際上還是他心愛的事業救了他。接下來的幾天，許曉明照常上班。同事們誰都發現，許曉明迎賓的姿勢、笑容，更加標準。許曉明下了班，也不回家。老街是他的傷心之地，他有心一輩子再也不回到那裏去。他住在了藍天大廈，有空就練習基本功。這時候，藍天大廈一位暗戀他的女孩子乘隙而入，主動投進了他的懷抱。跟那女孩子共效魚水之歡後，許曉明知道，自己已安全渡過了他一生中最為嚴重的一次精神危機。許曉明也知道了，世上愛自己的人也並不止雷吉娜一個。不是許曉明誇口，每個女人看到他，都會為他怦然心動。
這個高大威猛，英俊瀟灑，能讓女人掉魂的人是誰呀！就是他，就是從十七歲就開始跟女人睡覺，老街上器械廠工人老許的兒子許曉明。這太荒唐了，他活到了二十一歲，都沒對自己的形象好好地真切地看一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