向您致敬
當男人和女人相遇,當人性本能和社會責任衝突,於是激情、痛苦、迷茫,交織出一幅絢麗的圖畫。這時候,年齡已無關緊要,年輕小夥子和中年婦女,仍然隻是男人和女人。男人一朝成為浪子,便矢誌永不回頭,而女人……
一
父親脾氣不好。
父親輸得很慘。
退休前,父親跟儲蓄所的王八蛋幹了一仗。
父親經手的錢有千千萬萬。
有那麼一天,父親突然對這些劄劄作響的紙張,感到極度不安起來,於是就申請提前退休,好到社會上掙大錢。所長苦於領導他這種人,也便歡歡喜喜地把他給打發掉了。
所長本來計劃給父親開個歡送告別會什麼的,但又不敢幻想他會寡廉鮮恥地來參加,也就罷了。
父親跟單位的聯係,僅僅限於支取退休金。
那裏裝滿金錢的保險櫃一尊又一尊,但對於父親,永遠是那麼吝嗇。
那筆退休金,相比之下少得可憐,父親起初打算不要了。
母親哭了起來。
她早就在為生活擔心。
那一次她把父親的心給哭軟了。要知道父親從前一點也不在乎她的眼淚。
他們兩人幹起仗來,跟仇人一樣,但總是打個平手。看來父親並不想真的拿這個女人怎麼樣。
父親住在一所舊樓。
他的兒子蘇鐵,一直睡門廳。
鋼絲床隨時可以折疊起來。
這是一所被儲蓄所遺忘的樓房,也可以說是廢棄的樓房。在這座灰撲撲的樓房裏,大多數是租住的人家。他們都不跟父親來往。
蘇鐵知道父親在儲蓄所名聲很不好。
他把什麼人都得罪了。
父親離開儲蓄所的目的,還不僅僅是發財。他其實想在這個城市裏掙得一座真正屬於自己的房子,好跟天下所有儲蓄所的人分開,去過他理想中自由自在、跟女人幹幹仗的小日子。
父親的這個想法,從來沒有告訴給別人,但蘇鐵看得出來。父親這種人,簡單得像個孩子,內心可以讓人一看到底。那裏除了一團暴烈的火焰,在蘇鐵看來,就沒什麼了。
蘇鐵從未因此蔑視父親。
父親退休之後,折騰了四五年,把他好不容易積攢下來的兩萬塊錢給花個淨光,他才知道財路的險惡和狹窄,才知道每月的十五號,如果正巧不是星期天,他還必須眼巴巴看著母親去儲蓄所,領取那筆退休金。
父親敗了,但他並不服輸。他半輩子跟女人幹仗幹出了樂趣。他旺盛的精力,使他不能片刻安閑。他總需要發泄一下。
二
跟蘇鐵中學畢業前一樣,午飯時,父親還會樂此不疲地跟母親做小動作。
吃著吃著飯,眼睛就走神了。
母親很快大叫起來:
“你踩我的腳啦!”
父親得意地笑著,像流氓一樣地說:
“我踩,我踩,我踩死你腳上的虼蚤。”
蘇鐵很理解地對父親報之一笑,乖巧地裝著吃飽了,伸伸胳膊,打打哈哈,就站起來,離開了家。
他上學那陣子,走出家門就感到餓。
碰巧哪位同學請客,他就湊上去沾沾光。但他總有機會報答他們。隻要他們振臂一呼,他總是衝在前麵。他的豪俠氣概贏得了他們的尊重,而他自己,也逐漸在這樣一次次的鍛煉中,感到膂力大增。
在他中學畢業的那一年裏,他已經長成一個強壯健美的青年了。臉上紅一塊,白一塊,目光惡狠狠的,能讓所有膽小的人掉魂。
對父親的下作,蘇鐵雖然有些反感,但並不想到幹涉他。
父親對發財死了心,已有七八年時間閉門不出。他跟母親鬧鬧,還是有好處的。
蘇鐵很同情父親。
蘇鐵把房門關上。
他已經不像以前那樣容易饑餓了。
門內的響動,傳進他的耳朵。
駐足聽了一陣,臉上止不住笑開了。
他想,父親活得還不錯嘛。人隻要不垮,活著就有意思。父親是自由了,沒有誰來管製他。沒有公務纏繞他。他餓了吃,飽了就跟母親鬧,鬧之不足,再幹一仗。有些人就做不到這樣。蘇鐵的父親做到了。
蘇鐵猶猶豫豫,想著該去哪位老同學那裏消磨整個下午。
他的同學,散布在城市的各個角落。選擇一個能幫他解悶的人,是不算難的。
不過,蘇鐵有些時候不喜歡去見他們。他最近感到心事重重。他一見他們,就覺得心裏可憐得不行。替他們,也替自己傷心。
在這樣滯留徘徊之際,他還會碰到一個矮小的女人。父親曾跟她在一起上班。她丈夫癱瘓了近十年。
每天下午上班前,賢惠的妻子都要把丈夫從樓上背到樓下,讓他在牆根底下曬曬太陽。
他們從蘇鐵跟前經過。蘇鐵被他們身上散發出的病人的氣味搞得想嘔。
那女人吃力地搖搖晃晃地下著樓梯,在蘇鐵跟前連眼皮也不抬一下。
如果蘇鐵正巧站在樓梯上,她也不會請他讓路。她主動繞開,稍稍側一側身子,就把沉重的丈夫背過去。
那位丈夫一聲不吭地伏在她窄小的肩上,好像非常的心安理得。
妻子反背過來的手,摟住他臃腫的屁股。
他的兩條腿軟綿綿的,隨著妻子的移動搖擺。
就在這樣的肢端,也顯出他的冷漠來,仿佛他天生就應該成為別人的負擔。
蘇鐵還能看到他放在妻子肩上的蒼白麻木的臉。
他的嘴角,耷拉著。臉上每根肌肉,都如僵死了。
蘇鐵對那女人的忍耐感到不可思議。
他沒法從女人臉上看到對生活的不滿和厭倦。他也沒法看出這個女人會不會想到謀害這個妨礙她生活的男人。她想害死他,肯定很容易。
隻要她假裝失足從樓梯上滾下去,就會永遠把這個累贅擺脫。她也許心如死灰了。對丈夫不利的念頭,從來沒在她的腦子中閃現過。
看看她不受任何誘惑的臉色,就會知道。
蘇鐵慢騰騰地下樓,半道上又碰到把病人安置好之後返回來的女人。他不動聲色地瞥她一眼。
她發青的眼皮垂著。她還是主動讓路,然後默不作聲地匆匆忙忙地走過去。
她沒有說過一句話。
但有幾次,蘇鐵回頭看她,心裏有點發火。
他準備找一下這個不幸女人的麻煩,再次給她一下打擊。
他倒要看看,女人的忍耐程度,究竟有多大。
蘇鐵來到街上,就在一家銀行附近流連,隔著喧鬧嘈雜的街道,打量著它。
那裏,集中了世人的利欲,卻通過高高的櫃台和結實的鐵柵,表現出一種超然的冷靜。
在蘇鐵的眼中,它是那樣高貴莊嚴。
父親絕不會想到,蘇鐵最富有光彩的願望,就是能當上一名銀行的小職員。
他本來可以憑借父親,在銀行謀得一個職位。
隨著父親的潦倒,他的幸福變得渺茫。
三
天橋下的“花花世界”,是蘇鐵常去的地方。
那裏每天都彙聚著他的一幫窮哥們兒。
天地實在太小,一層層的,到處都是人。
一走到這裏,蘇鐵就會很快忘記自己。
在嘈雜和繁忙之中,人是很容易這樣的。
他所看到的每一個人,都好像要去吊唁,或者去參加一次頂無聊的狗男狗女的婚禮。他自己也立刻受到感染,也像是吊唁,或去參加無聊婚禮啦。
他從天橋那一頭,從容不迫地走過來,心裏裝著老娘們兒哭。
天橋下的雜貨店,好像張著大嘴的儐相。旁邊的小地攤上,半老女人的臉孔露出又愚蠢又狡猾的神情,正努力地看出人家麻蓑下的破綻。
一個門洞接一個門洞地走過去,蘇鐵心裏便逐漸輕鬆起來。
走近那個拱形門下麵的小書屋,蘇鐵就真正愉快了。
在一麵掛著美麗雜誌的玻璃後麵,皮子向蘇鐵百作不厭地拋來一個滑稽飛眼,好像他就是蘇鐵今天要見到的那位頂沒意思的新郎倌。
蘇鐵走進去。那些張起封麵的書本就要紛紛飛落。
一個臉上塗粉的女郎,從窗口伸出幾對紅指甲,頗高傲地呼喚著要買書。
皮子不理他,隻跟蘇鐵來到後麵的一間小屋裏。
那裏放著一張矮床。
四處堆著還未開封的用牛皮紙包裝的書籍。
“你這樣對待顧客可不對。”蘇鐵說。
皮子鼻子裏哼一聲。
“她買書?還少點德性!瞧那小樣兒就知道,來白看。這裏插圖不好,那裏也太俗氣,自己出本書試試嘛。”皮子說。
蘇鐵躺在床上,望著皮子發笑。
皮子坐在一堆書籍上,紮撒著兩手。
“你幸災樂禍不是?告訴你,跟這些裝模作樣的顧客瞎扯,我倒喜歡文化市場那些檢查官老爺。人家頂多是二話不說,收了書就走,哪像她們?”皮子又說。
“你什麼時候又倒黴了?”
皮子從書堆上跳下來,把蘇鐵趕開,揭開床褥一角。
“這些才是真家夥。他們帶走的,我留著也賣不出去,我倒要謝謝他們幫我處理了。”
說著,把床褥放好。
蘇鐵又躺下來。
“皮子老兄這麼聰明,玩個把官老爺不在話下。”
皮子朝矮床踢一腳,瞪著蘇鐵。
“你以為誰聰明?”皮子說,“寫這些亂七八糟的東西的人聰明?我要是作家,我就來一本《有了快感也不喊》,沒準也流行。想發財,就得學會鑽空子。”
蘇鐵情緒不高了,別著身子,麵朝牆壁。
皮子坐在他的屁股上,一手按住他的肩膀,不滿地說:
“你這傻蛋,總放不下你那銀行。不知它有什麼吸引你。你爹那個老色鬼,也不知道關心你一下。他要真的把你當兒子看,你也他媽也像劉強、李明、高嶽一樣,考上大學,出國留洋過舒坦日子去啦!”
蘇鐵猛一挪動身子,皮子的屁股落空,矮床被他坐得吱哇一響。他瞧著蘇鐵閉上眼睛的臉,繼續說道:
“沒用的爹就不是爹!你他媽也太傳統!我要是你,就跟他對著幹。不信他還有臉。他對你有什麼恩情?你要像我就好啦。我有半年沒到我爹家去了。我爹那天到我這裏來,給我要錢。我給他從窗子裏丟到路上,他拾起來還衝我笑。我現在感到挺自在,就是因為我心裏沒有那個家,也沒什麼鳥銀行。我是個空心人,輕飄飄的……你他媽,你他媽就是去當鴨子,也要比現在過得好。”
蘇鐵睜開眼,靜靜地聽著。
皮子見他不生氣,心裏就一陣得意,推了推他。
“來吧,夥計,來我的書屋賣賣書。我當老板,你當夥計。到月底付你工錢。我要好好做做大老板。眼下雖不興旺,可比你閑著強多啦。去銀行工作又怎麼著?那裏的錢再多,也不是你的。”
蘇鐵心裏其實很不好受。他坐起來,冷笑道:
“你還不是打我的主意?親爹不行,何況幹爹?”
皮子又對他瞪了半天眼睛,忽然也站起來,忿忿地說道:“你這家夥,我有心提攜你,你偏像條癩狗!”
正說著,從門口探出一顆頭來。
蘇鐵和皮子朝那裏一看,見是牛玉。
他們三人是初中最要好的同班同學。
牛玉連高中都沒上。當時傳言國家將不實行頂替製度,他父母就找人將他安排在他父親工作的紙盒廠。一個頂大頂大的小夥子,去做那種頂瑣細的活計,皮子早就開始嘲笑他。他倒是很安心,不光能呆在那裏幹活,而且還跟同廠的一個胖姑娘結了婚。他時常帶著他的胖老婆從皮子書攤外麵走,親密得讓人眼紅。皮子有一次直接對他說,你別總是揪人家那腮幫子,好惡心。他經常從皮子書屋借走一些淫穢書刊,又很少還。皮子很不樂意。
牛玉進來了。
皮子又看著他不順眼,譏諷他說:
“你那心肝兒呢?也虧你讀了那麼多爛書,連女人的敏感部位都不知道在哪裏。要摸就摸她那裏,摸腮幫子可沒用。”
牛玉傻嗬嗬一笑。
“一看你就像個黃販子。”他說,“我不是在吹,你倆這樣鬼鬼祟祟的,在我們公司,早讓經理盯上了。經理的爹是個老右派,把兒子培養成了神經病。你們沒見他爹鬧過多少笑話。”
“說誰呢?”皮子說,“說蘇鐵吧。”
牛玉光看蘇鐵,忽然就哈哈大笑了。
“皮子,皮子,看看我們的蘇鐵,他爹可把他給坑苦了。那個老家夥是屬野驢的不是?”
話音未落,蘇鐵的腳就飛過去。他被鉤倒在床上。蘇鐵一撲,把他壓在身下,兩手卡住他的脖子。
他尖叫一聲,就啞了,又慌張,又恐懼,直直地瞪著蘇鐵的臉。
皮子站在一旁,揮舞著胳膊,高興地喊:
“使勁,公驢!今天要了他的狗命,省得他再生下一個小混蛋。好好教訓他!”
這樣喊著,忽然看見牛玉不動彈了,手腳一陣一陣搐動,便慌了,趕快去拉蘇鐵。
蘇鐵有力的肩膀晃都不晃。
皮子大驚失色,舉起腳下的一捆新書,照著他的腦袋砸去。
蘇鐵一聲不吭地躺倒了。
“你太過分了,蘇鐵。”皮子害怕地說,“你會掐死他的。”
牛玉臉上黑乎乎的,脖子上留著幾個深深的紅指印。蘇鐵幾乎把他的喉嚨給捏碎了。
皮子伸手在他脖子上撫摸了一下。
“他不會是死了吧。”皮子擔心地說。
蘇鐵把頭枕在那捆書上,沒齒地笑。
“你下手太重了。”皮子說。
“他死不了。”蘇鐵看著動也不動的牛玉,“你這是自找的,牛玉。”
“蘇鐵,我算服你了。沒正經的爹,養出個正兒八經的兒子。”皮子說。他的嗓子有點啞。
蘇鐵看他一眼。
他鎮定一些,抓住蘇鐵的大手,拉了拉。
“蘇鐵,哥們兒告訴你,你這樣下去不行。我總得找點事幹。花花公子你當不起。——你他媽是什麼花花公子!”皮子說。
“聽你的,哥們兒!”蘇鐵說,“你很明白。這麼著,借我五十塊錢,你記著賬,我一總還你。”
皮子麵露為難,猶豫了一陣,才吞吞吐吐地說:
“我還指望你還?我有錢就送你,說到借嘛,……我手頭沒錢。”
蘇鐵不滿地瞅瞅他。
“沒見過你這樣小氣的,又不是不還你。我也會發!不拿出錢來,看我不踹了你的攤子!”
“不瞞你,我隻要有錢就存在銀行裏。現在能攢上個百八十萬,將來才過得安穩日子。誰知道將來會變成什麼樣子。我不能不早做打算。”
蘇鐵冷冷地笑道:
“真是個精打細算的人!將來更求不著你了。好吧,既然你拿不出錢,我就去叫警察。”
說著,一把掀開床褥,露出皮子掩藏在下麵的黃色書刊和碟片。
皮子訕訕地笑道:
“你隻是口頭說說罷了,哪裏就忍心呢?我也是吃夠苦頭的,掙這幾個錢容易?這麼著,再賣下的書錢,多少歸你,不讓你還。”
“這還差不多。”蘇鐵說。
“哎,蘇鐵,牛玉會不會……”皮子疑心地看著牛玉。
“我說過了,他死不了!”蘇鐵說。
他們聽到一聲玻璃器皿砸碎在牆上的聲音。
蘇鐵走出來,皮子仍舊賣他的書。蘇鐵站住了。皮子在書屋裏說:“這是兩個買賣人,從上午就在那裏喝酒。我早料到他們會打起來。”邊說邊用小鏡子照自己的下巴。
蘇鐵又轉身回去了。
皮子放下鏡子。他嘴裏咕嚕了一聲,似乎想說什麼。蘇鐵一看他,他什麼也不說了。
“花花世界”是天橋下麵的大餐廳。皮子的雜誌大多是賣給晚上來“花花世界”消磨時光的人。
蘇鐵在這裏玩了半夜。他要回家了。
他又走了上了自己熟悉的樓梯。
樓梯道裏沒有燈,一團漆黑。
蘇鐵抬著沉重的雙腳,扶著扶手,慢慢往上走,小心地躲閃著四處堆放的雜物。
整座樓靜悄悄的,隻有蘇鐵一人的聲息,輕輕推送著黑暗。
一小片微弱的光線,搖曳著出現在蘇鐵前麵。
他屏息而立。一陣低低的腳步聲,從上麵傳下來。
那個在儲蓄所工作的矮個女人,手擎一支小蠟燭,走在樓梯上。
昏暗的燭光,照著她蒼白的麵孔。她專注地查看著樓梯,渾然不覺地走到蘇鐵跟前。
蘇鐵望著她焦急的樣子,不由得笑了。
“你幹什麼呢?”他輕聲問道。
那女人並沒有顯出吃驚的樣子,顯然沉浸在自己的尋找中去了。她肯定忘了,眼前的這個人,是她平時連一句話也沒說過的蘇鐵。
“我不會記錯呢,”她說,“我在樓梯上丟了十塊錢。”
她又激動,又歎息。
蘇鐵不加思索地從褲兜裏掏出一張鈔票,向她搖了搖。“是這張嗎?”他說,“我撿到的。”
女人眼裏立刻放出驚喜的光來。她緊盯著被燭光照得發黃的鈔票,氣都不喘了。
她一把搶過來。
“是它!是它!”她緊張地叫道,“我丟的就是這張。”
猛地轉過身,擎著小蠟燭,徑直上去了。
從後麵看,她就像被一陣風吹了起來。那種輕快的步子,就像一位少女所有。
幾乎在一眨眼工夫,蘇鐵眼前又隻剩下了黑暗。
四周沒有一點聲息。
“她是那樣美呢。”蘇鐵心裏說著,摸出身上的鑰匙,打開一旁的家門,走了進去。
蘇鐵悄悄在門廳裏鋪上床,躺下了。他腦子裏什麼也不想。
剛要入睡,忽然聽到父母在小聲說話。他翻了個身,不想去聽。在靜夜中,那說話聲卻清晰極了。
“你吵吵什麼呢?”父親不耐煩地說。
母親的聲音傳過來。
“他的事你不能一點都不管,他都多大了……”母親說。
隨後卻是一聲鈍響。蘇鐵想了半天,也沒想出那是什麼發出的。他覺得腦子陡然被什麼緊緊箍住了。不久,又神奇地得到了解脫,好像走到了一個廣漠無垠的世界裏。
……他睡著了。
四
第二天,蘇鐵又在樓梯上碰到了那女人。
她背著丈夫,從他身邊不聲不響地走過去。
但她很快就返了回來。她的神色激動異常,迎著蘇鐵的目光,剛一抬起,就迅速低下去。
她那小小的個子,仿佛一莖著著寒霜的柔弱的秋草,瑟瑟地發抖。
蘇鐵第一次看到她是那麼疲憊不堪,那麼蒼老無光。
她甚至根本稱不上好看。
蘇鐵以為她就要跟他擦肩而過,但她忽然轉過頭來,慌慌張張地叫了他一聲。
她的聲音低啞可笑。
蘇鐵站住了,發現從她眼裏閃出熠熠動人的光彩。他的目光,在她身上那麼輕輕一掃,使她的每根神經都在發顫。她就像蹩腳的雜技演員,站了懸空的鋼絲上。
“你長得真大!”女人張嘴就說。
她強作鎮定,雙腳向後挪了挪。
蘇鐵咧嘴一笑,聳聳結實的寬肩。
“不錯,是有好大一塊。”他說。他相信這女人說出口的並不她想要表達的。
女人臉一紅,又顯得年輕羞澀起來。
“你,你每天出去幹什麼呢?”她問蘇鐵。
蘇鐵心裏一沉,眼睛朝旁邊轉一轉。
女人自知出言不妥,忙掩了口。
蘇鐵麵無表情地看著她,回答道:
“我什麼也不幹!”
女人跳上一級台階。
“其實,工作也挺沒意思的啦。我是頂喜歡呆在家裏。”她說,“我總盼著休班。”
說完,轉身走上去。
蘇鐵一個人站在樓梯上,陷入沉思。他不知道還有沒有走下樓梯的必要。
正這樣停留著,忽然又聽到上麵有人說:
“你能幫幫我嗎?”
蘇鐵抬頭一看,那女人又走下來,身子在樓梯上探著。他沒有立刻回答。女人就十分小心地解釋道:
“我想挪動一下家俱,但我搬不動。你如果沒有急事,能不能……”
蘇鐵離開樓梯扶手,往上走。
女人臉上流露出了喜悅。
在蘇鐵走近她時,她一下子感到恐懼不安起來,簡直就要張聲把蘇鐵趕走。
蘇鐵從她身旁走了過去,她還在那兒愣著。
“走吧。”蘇鐵回頭說了一句。
女人乖乖地跟在他後麵。
她不敢盯著他的脊背看。
她隻能低頭注視著他的兩條腿。
如果不是蘇鐵問她到沒到她家,她就會這個樣子一直跟他走到天上去。
她從那種迷醉中醒過來,茫然四顧了一陣。
她的臉被紛亂的心緒燒得紅紅的。
蘇鐵的確不知道她住在這個單元的幾號。
女人打開了門,頭一個兒跳進去。她似乎忘了身後還跟著一個人。那種急迫的樣子,表明她立刻就會把門關上。
蘇鐵已經站到門限那兒,女人回過頭,才想起他來。
她又把門打開了一些,才容蘇鐵順利地走進去。
房間裏收拾得井井有條,卻充溢著病人生活過的氣味。這裏好像曆來就與陽光隔絕,那扇門剛一關上,四處就立刻暗淡無光,空氣陰沉壓抑。平板的牆壁,牆下的一切物品,都在證明生活在這裏的人毫無生氣。他們生活的內容,無非就是死寂無聲。他們生活中的頭等大事,無非就是維護這種死寂的牢獄氣息。在野外,春天的豔陽高照,這裏卻仍舊深處嚴冬,就連人踏在地板上的腳步聲,也顯得那麼空洞,可怕。在頭頂那塊漠然的天花板下麵,不僅是冷清,而是陰慘。它把生活壓在下麵,跟牆壁緊密配合,使裏麵的一切凝固不動,就像一隻結實密閉的盒子裏,裝著一塊斑駁的黑石頭。藥物的氣味在房間裏飄行,就像一個從石頭裏跑出來的無所不在的幽靈。它附在發黃的電燈上,附在灰暗的燈繩上,它在空無一物的抽屜裏打著滾,在沒有扶手的椅子上挪動腳。
蘇鐵一語不發地跟隨女人走進臥室。那扇小小的發亮的窗子,讓他的眼睛為之愉悅。
女人完全恢複了他平時見到的樣子。
從她的眼睛裏,看不到靈魂的閃光。
她既無歡樂,也無煩惱。
蘇鐵悄悄打量了一下房間。
裏麵隻有幾樣簡陋的舊家俱。門後放著一架輪椅。坐墊中間凹陷下去,形成屁股和大腿根的痕跡。
“搬動什麼呢?”他輕聲問女人。眼睛還在暗暗打量房間。
兩張床,挨得很近。
他指著身邊的一個小木櫥。
“是搬這個吧。”他說。
女人很明顯地吃了一驚。
“對,是它!”她慌忙答道。
蘇鐵和女人開始向門外挪動木櫥。
女人直著身子,蘇鐵彎著腰,但木櫥還是一頭高,一頭低。剛到門口,女人忽然說:
“應該把它放到牆下!”
蘇鐵便掉轉方向,朝北麵的牆壁走。
木櫥的結構已經鬆動。有一扇櫥門,哢嗒一聲打開了。蘇鐵從櫥門的背麵,看到一幅大照片。上麵有一位翩翩起舞的少女。他忽然覺得這女人和照片上的少女十分相像,也便留心去看她。
女人低著眼簾,微微啟著口,嘴角不易覺察地抖動著。
他們把木櫥放在牆根下麵,櫥門又自動合上了。
女人無力地靠在上麵,輕輕喘息著,臉色蒼白。
蘇鐵小聲告辭。
女人又激動起來。她大聲叫住他。他被她的聲音嚇了一跳,轉過臉來看她。
“哦!”她又熱烈又怯懦地對他說,“小蘇,你可以來我家……隻要你不嫌……這裏的藥味兒我聞慣了。我倒離不開它呢。”
蘇鐵一皺眉,嘴角露出一絲耍弄人的微笑。
“你很健康。”他說。
女人臉上現出悲哀的神情。
她搖著頭,堅決否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