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如春色是關不住的,春光也是留不住的。荼?花開,花事終了。
我家窗台正對著赤龍山,春末夏初,山上的荼?開了,白色的花朵垂掛下來,有種清幽之美,像新娘捧著的花束。
荼?的名字,讀之,有些微的迷離,它的別名,聽上去也是唇齒生香:白蔓君、獨步春、佛見笑。喜歡荼?的文人很多,陸遊有詩“吳地春寒花漸晚,北歸一路摘香來”說的就是荼?,李清照也說“微風起,清芬醞藉,不減荼?”,都是極美的意境。最喜歡荼?的是北宋詩人晁補之,他甚至建議以荼?取代牡丹成國花,真是任性。
南宋台州總誌《嘉定赤城誌》中有對荼?的一段描寫,甚是旖旎,說荼?“一名木香,有花大而獨出者,有花小而叢生者,叢生者尤香,舊傳洛京歲貢酒,其色如之,江西人采以為枕衣,黃魯直詩所謂‘風流徹骨成春酒,夢寐宜人入枕囊’是也”。書中說,花小而叢生的荼?,香味較花大者更濃,而京城的一種貢酒,顏色就如這種荼?。江西人甚至用荼?做成花枕——沒想到江西老表那麼風雅。我用過不少花枕,薰衣草的、菊花的,就是沒用過荼?花枕,看了《嘉定赤城誌》中的這一段話,對荼?花枕生了無限向往。
南方山野,荼?常見。荼?帶刺,故別名就叫懸鉤子薔薇——莖上有鉤狀的刺,如同懸了一把鉤子。它看似狷介,一副桀驁不馴的樣子,實則花繁香濃,內心浪漫風流。台州人喜食白藥酒(台州方言,即白酒釀),鄉裏婦人煮白藥酒時,會放幾瓣荼?花瓣到鍋裏,滿鍋的香甜,簡直要把人醉倒。荼?還可煮粥,把荼?花瓣用甘草湯燙過,粥熟後,放進去,略煮片刻,即可食用,荼?粥極其香美,喝一口,頰齒留香。
“開到荼?花事了”,是千古感傷之句。荼?花開,春歸夏至,花事漸淡,常讓人產生無盡的惋惜與感懷。暮春時,赤龍山上的荼?一開,我見了,難免胡思亂想一番——觸景生情,是文人的通病,好像有點作,但是像胎毒,很難根除。昆曲《牡丹亭》中,杜麗娘遊園有“遍青山啼紅了杜鵑,那荼?外煙絲醉軟”的唱詞,暗示她剛走出深閨,看到美麗的春天,就將告別人世。最青春最美好的情感,就這樣生生斷送了。對一場情事來說,“花開荼?”不是好結局,盡管有完美的開頭,但最終以傷心散場。
《紅樓夢》第六十三回“壽怡紅群芳開夜宴 死金丹獨豔理親喪”,寫到麝月掣簽,有一段暗示紅樓女兒最終結局的文字,也跟荼?有關:麝月便掣了一根出來。大家看時,這麵是一枝荼?花,題著“韶華勝極”四字,那邊寫著一句舊詩,道是:“開到荼?花事了。”注雲:“在席各飲三杯送春。”麝月問:“怎麼講?”寶玉皺眉,忙將簽藏了,說:“咱們且吃酒。”說著,大家吃了三口,以充三杯之數。
寶玉之所以把簽藏起來,是因為他知道,簽上“荼?花開”的字樣,意味著浮世沒有永久的繁華,荼?一開,人間再無芬芳,良辰美景就要結束,終落得白茫茫大地真幹淨。
亦舒寫過一本小說,書名就叫《開到荼?》。我讀高中時,港台小說大量進入內地,男生看金庸梁羽生,女生看瓊瑤亦舒。男生整日價做著仗劍走天涯的夢,而女生總想著來一場轟轟烈烈的愛情。瓊瑤的文字纏綿多情,有點像淩霄花,而亦舒的文字則清淡、簡練,如荼?,她的很多書都以花為名,如《人淡如菊》《玫瑰的故事》《風信子》《紫薇願》《小紫荊》《薔薇泡沫》《曼陀羅》《花解語》,她以花事來映襯情事。小說中的女子,獨立而倔強,背負著一段傷心遊走在情感的邊緣,是那種開到荼?的美麗,在絕望的邊緣妖嬈地綻放。亦舒的小說情節多有雷同,不過她的語言,像荼?一樣,清麗又尖銳,頗有可取之處。
比如她說:人們愛的是一些人,與之結婚生子的,又是另外一些人。
比如她說:我也想清楚了,婚姻根本就是那麼一回事,再戀愛得轟動,三五年之後,也就煙消雲散,下班後大家扭開電視一齊看長篇連續劇,人生是這樣的。
比如她說:做人糊塗點好,錢財是身外物,稍後你會發覺,世上最常見的是名與利。最難得的是良辰美景。
——說得一針見血,像荼?的刺一樣,每一根都刺中情感的穴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