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年冬天真是冷,赤龍山上的樹都給凍得無精打采。幸好到了穀雨時節,暖風一吹,又下過幾場春雨,樹木很快就變得蔥蘢葳蕤,春再深一些,葉子就從淺綠嫩綠變成濃綠鮮碧,而且是油油的、亮亮的、精神氣十足的那種綠。
春天裏,山上開花的樹不少,我尤其喜歡珙桐,葉大如桑,白色的花朵似鴿子展翅,起風時,花朵微擺,我總疑心有一群白鴿在樹上鬧騰。
山上有好幾棵苦楝,舒展的枝幹,輕盈的葉子,花滿枝頭時,顯得飄逸、浪漫,那一樹細碎的繁花,猶如昨晚剛剛飄落的新雪。日本的清少納言覺得楝花是有意思的花,她說:“樹木的樣子雖然是難看,楝樹的花卻是很有意思的。像是枯槁了的樹似的,開著很別致的花,而且一定開在端午節前後,這也是很有意思的事。”楝花在春天的花事裏,扮演的是殿後將軍的角色,“處處社時茅屋雨,年年春後楝花風”,二十四番花信風裏,梅花為始,楝花為終。苦楝花開,是春天將盡夏天將至的信號。山上的苦楝花一開,我就準備收了春衣,拿出輕薄的夏裝。
苦楝花好看,但花朵、樹葉、樹皮和結的籽都有苦味,簡直就是“苦大仇深”,蟲兒一般不會來吃,本地方言有“苦楝樹籽串加串,香梨雪梨勿肯來”之句——苦楝樹結的果實一串串,而梨樹結的果子比較少,意謂平常的孩子多,拔尖的孩子少。苦楝樹的果實,有個好聽的名字叫“金鈴子”。而在傳說中,苦楝樹的果實是鳳凰的食物。上古時候的這些神鳥,口味著實不一般。
山上還有泡桐樹。時令一到穀雨,高大的泡桐樹就開出滿樹的花朵,作家阿來說它的花,是“不可思議地碩大繁密”。泡桐的花,像一串串淡紫色的風鈴,花筒深邃,它的香氣,四散飄溢,隨著花事的漸漸繁盛,那花香,也漸釅漸馥。泡桐的花有一種特別的味道,怎麼說呢,是那種曖昧的、不甚分明的香味,香得讓人有點意亂情迷。傳說中,性格高潔的鳳凰“非晨露不飲,非嫩竹不食,非千年梧桐不棲”,我覺得,鳳凰是應該棲在開滿紫色花朵的泡桐樹上的,因為紫色還代表高貴。
沒開花時,我並不覺得泡桐樹特別,它素樸到有點兒寒磣;可一旦開花,整棵樹變得明豔照人,那密密匝匝淡紫色的花朵,好像青春的歡顏,說不出的明亮和活潑。甬台溫高速路兩旁,有好多株苦楝樹和泡桐樹,花開時,這段路變得活色生香,平時我總覺得車子開得太慢,當楝花和泡桐花開時,我希望車子開得慢些再慢些。
一位學醫的朋友跟我說,泡桐花是一味中藥,可以用來治青春痘,取春天的新鮮桐花數枚,揉搓出汁,在痘痘上反複塗擦,連用三天即見效。未曾試過,不敢妄言真假。有一年到豫東平原出差,見鄉野人家采盛開的桐花回家,用滾水焯過後涼拌,把它當成佐餐的佳肴。我們小時候,泡桐花是拿來當玩具的,女孩子把泡桐花串成一串,盤在頭上當王冠,或掛在胸前當花鏈。
“桐花萬裏路,連朝語不息。心似雙絲網,結結複依依。”《子夜歌》中的句子意境多美啊,人間四月天,清朗飽滿的紫色白色的桐花,開滿長長的山路,仿佛看不到盡頭。泡桐花的花朵沉甸甸的,且質地肥厚。暮春時,難免會下幾場雨,那啪嗒啪嗒的雨滴打在厚重的花朵上,好像老僧敲著木魚。我在窗前看著書,聽著雨打泡桐花,時光好像靜止了。
桐花的花期很短,盛大開放,決絕落地。它的花又很重,墜落地上時,會發出沉悶的聲音。一朵泡桐花,啪嗒一聲落在地上,好像決絕地告別塵世,剛烈異常。這樣的剛烈,是很得日本人喜愛的。我們這個民族喜歡繁花,而大和民族喜歡幻滅,自然也就喜歡泡桐花和櫻花決絕墜落的姿勢。也好,桐花落地,化作塵泥,那些夾纏不清的愛或者恨,最後連痕跡都不曾留下。桐花萬裏路上,曾經愛過的人,隻是回憶裏的某個片段。德國一位植物學家說過,花是人類情感最古老的信使,讓我們在觀賞的同時看到自己情感深處的秘密。所言極是。
清明節,回天台鄉下掃墓,山間小路上,東一株西一株的,都是泡桐樹。前幾年還是小樹苗,過了幾年,就變成高高的樹了。泡桐樹長得很快,而且性子很是隨和,不擇地兒都能成長,就算在鹽堿地裏,都能長得風姿綽約。春天裏,隨便砍一段樹根埋在地下,第二年就能長出一棵茁壯的樹苗來。三年成林,五年成材,簡直是見風就長。長得快的樹木,材質多半輕盈,泡桐樹也不例外,泡桐木的紋理優美細膩,容易打製,又不易翹裂變形,可以做家具,也可以雕成各種藝術品。它也常被拿來做樂器,《植物名實圖考》裏,說泡桐“開花如牽牛花,色白,結實如皂莢子,輕如榆錢,其木輕虛,作器不裂,作琴瑟者即此”。曾在舊物市場淘得一尊半人高的觀音像,就是用泡桐木做的,還有鄉間淘來的一組“四時讀書樂”木雕,人物栩栩如生,須發根根可數,也是用泡桐木雕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