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生的故事(1 / 3)

我的一生,作為女人的一生,實際是從三十歲那年開始的,又三十一年後結束。三十歲那年是2005年,一個男人突然闖進我的生活,又同樣突然地離去,揮揮手,不帶走一片雲彩。又三十一年後,2036年的8月4日,是你離開人世的日子,白發人送黑發人,這是我早就預感的結局。

此後,我隻靠咀嚼往日的記憶打發歲月。咀嚼你的一生,你父親的一生,我的一生。

還有我們的一生。

那時,我住在南都市城郊的一個獨立院落。如果你死後有靈魂,或者說,你的思維場還能脫離肉體而存在,那麼,你一定會回憶起這兒,你度過童年和少年的地方。院牆上爬滿了爬牆虎,碩大的葡萄架撐起滿院的蔭涼,向陽處是一個小小的花圃,母狗靈靈領著它的狗崽在花叢中追逐蝴蝶。瓦房上長滿了肥大的瓦粽,屋簷下的石板被滴水敲出了凹坑。陽光和月光在葡萄葉麵上你來我往地交接,彙成時光的流淌。

這座院落是我爺奶(你曾祖父母)留給我的,同時還留下了一些存款和股票,足夠維持我簡樸自由的生活。我沒跟父母去外地,獨自在這兒過。一個三十歲的老姑娘,堅持獨身主義。喜歡安靜,喜歡平淡。從不用口紅,從不穿高跟鞋,偶爾逛逛時裝店。愛看書,上網,聽音樂。最喜歡看那些睿智尖銳的文章,體味“鋒利得令人痛楚的真理”,透過時空與哲人們密語,梳理古往今來的歲月。興致忽來時,寫幾篇老氣橫秋的科幻小說(我常用的筆名是“女媧”,足見其老了),掙幾兩散碎銀子。

與我相依為伴的隻有靈靈。它可不是什麼血統高貴的名犬,而是一隻身世可憐的柴狗。我還是小姑娘時,一個大雪天,聽見院門外有哀哀的狗叫,打開門,是一隻年邁的母狗叼著一隻狗崽,母狗企盼地看著我,那兩道目光啊……我幾乎忍不住流淚,趕忙把母子倆收留下來,讓爺爺給它們鋪了個窩。冰天雪地,狗媽媽在哪兒完成的分娩?到哪兒找食物?一窩生了幾個?其他幾隻是否已經死了?還有,在它實在走投無路時,怎麼知道這個門後的“兩腿生物”是可以依賴的?我心疼地推想著,但沒有答案。

狗媽媽後來老死了,留下了靈靈。我在靈靈身上傾注了全部的母愛,為它洗澡,哄它吃牛奶,為它建了一個漂亮的帶尖頂的狗舍,專用的床褥和浴巾常換常洗,甚至配了一大堆玩具。我父親有一次回家探親,對此大搖其頭,直截了當地說:陳影,你不能拿寵物代替自己的兒女。讓你的獨身主義見鬼去吧。

我笑笑,照舊我行我素。

但後來靈靈的身邊還是多了你的身影,一個蹣跚的小不點兒,然後變成一個精力過剩的小男孩。變成明朗的大男孩。倜儻的男人。離家。死亡。

歲月就這樣水一般湧流,無始也無終。沒有什麼力量能使它駐足或改道。河流裹挾著億萬生靈一同前行,包括你,我,他,很可能還有“大媽媽”,一種另類的生靈。

三十歲那年,一個不速之客突然出現在我家院子裏。真正意義上的不速之客。晚上我照例在上網,不是進聊天室,我認為那是少男少女們喜愛的消遣,而我(從心理上說)已經是千年老樹精了。我愛瀏覽一些“鋒利”的網上文章,即使它們有異端邪說之嫌。這天我看了一篇帖子,是對醫學的反思,署名“菩提老祖”(也夠老了,和女媧有得一比)。文章說:幾千年的醫學進步幫助人類無比強盛,誰不承認這一點就會被看成瘋子,可惜人們卻忽略了最為顯而易見的事實--

“……動物。所有動物社會中基本沒有醫學(某些動物偶爾能用植物或礦物治病),但它們都健康強壯地繁衍至今。有人說這沒有可比性,人類處於進化最高端,越是精巧的身體越易受病原體的攻擊;何況人類是密集居住,這大大降低了疫病爆發的閾值。這兩點加起來就使醫學成為必需。不過,自然界有強有力的反證:非洲的角馬、瞪羚、野牛、鬛狗和大猩猩,北美的馴鹿,南美的群居編蝠,澳洲的野狗,各大洋中的海豚,等等,它們和人類一樣屬於哺乳動物,而且都是密集的群居生活,這些獸群中並非沒有疫病,比如澳洲野狗中就有可怕的狂犬病,也有大量的個體死亡。但死亡之篩令動物種群迅速進行基因調整,提升了種群的抵抗力。最終,無醫無藥的它們戰勝了疫病,生氣勃勃地繁衍至今--還要繁衍到千秋萬代呢,隻要沒有人類的戕害。”

文章奚落道:

“這麼一想真讓人類喪氣。想想人類一萬年來在醫學上投入了多少智力和物力資源!想想我們對燦爛的醫學明珠是多麼自豪!但結果呢,若僅就種群的繁衍、種群的強壯而言(不說個體壽命),人類隻是和傻傻的動物們跑了個並肩。大家說說,能否得出這樣一個結論--醫學能大大改善人類個體的生存質量,但對種群而言並無益處?!

“--或許還有害處呢。醫學救助了病人,使許多遺傳病患者也能生育後代,終老天年,也就使不良基因逃過了進化之篩;藥物尤其是抗生素的濫用,又使人類的免疫係統日漸衰弱。總的說來,醫學幹擾了人類種群的自然進化,為將來埋下了嘀嗒作響的定時炸彈。所以,在上帝的課堂上,人類一定是個劣等生,因為那位老考官關注的恰恰是種群的強壯,從不關心個體壽命的長短。”

這些見解真正算得上異端邪說了,不過它確實鋒利,讓我身上起了寒栗。文章的結尾說:

“這麼說,人類從神農氏嚐藥草時就選了一條錯路?--非常可惜,即使我們承認這個觀點的正確,文明之河也不會改變流向。醫學會照舊發展。藥物廣告繼續充斥電視節目。你不會在孩子高燒時不找醫生,我也不會扔掉口袋裏的硝酸甘油。原因無他:基因的本性是自私的,對每個人而言,個體的生存比種群的延續分量更重。而對個體的救助必然幹擾種群的進化,這是無法豁免的,是一枚硬幣的兩個麵。所以--讀到這篇文章的人隻當我是放屁。人類還將沿著上帝劃定之路前行,哪管什麼嘀嗒作響的聲音。”

我把這個帖子看了兩篇,搖搖頭--我佩服作者目光之銳利,但它充其量是一篇玄談而已。我把它下載,歸檔,以便萬一哪篇小說中用得上。

靈靈已經在腿邊蹭了很久,它對每晚的洗澡習慣了,在催促我呢。我關了電腦,帶靈靈洗澡,再用吹風機吹幹,然後把它放出浴室。靈靈愜意地抖抖皮毛,信步走出屋門。我自己開始洗澡。

不久,我聽到靈靈在門口驚慌地狂吠,我喊:靈靈!靈靈!你怎麼啦?靈靈仍狂吠不已。我披上浴巾,走出屋門,拉開院中的電燈。靈靈對之吠叫的地方是一團混沌,似乎空氣在那兒變得黏稠渾濁。渾濁的邊緣部分逐漸澄清,凸顯出中央一團形狀不明的東西。那團東西越來越清晰,變得實體化,然後在兩雙眼睛的驚視中變成一個男人。

一個渾身赤裸的男人,或者說是大男孩,很年輕,大約二十一二歲。身體蜷曲著,猶如胎兒窩在子宮裏。身體實體化的過程也是他逐漸醒來的過程,他抬起頭,慢慢睜開眼,目光迷蒙,眸子晶亮如水晶。

老實說,從看到這雙目光的第一刻起我就被征服了,血液中激起如潮的母性。我想起靈靈的媽媽在大雪天叫開我家院門時,就是這樣的目光。我會像保護靈靈一樣,保護這個從異相世界來的大男孩--他無疑是乘時間機器跨越時空而來,作為科幻作家,我對這一點有足夠的心理準備。

他目光中的迷蒙逐漸消去,站起身來。一具異常健美的身軀,是古希臘的塑像被吹人了生命。身高大約一米八九,筋腱清晰,皮膚光滑潤澤,劍眉星目。他看見我,沒有說話,沒有打招呼的意願,也不因自己的裸體而窘迫,隻是麵無表情地看著我。剛才狂吠的靈靈立時變了態度,歡天喜地撲上去,聞來聞去,一躥一蹦地撒歡兒。靈靈在我的過度寵愛下早把野性全磨沒了,從不會與陌生人為敵,在它心目中,隻要長著兩條腿、有人味的都是主人,都應該眷戀和親近。靈靈的態度加深了我對來客的好感--至少說,被狗鼻子認可的這位,不會是機器人或外星惡魔吧。

那時我並不知道,這個大男孩竟然是從三百年後來的一個殺手,而目標恰恰是--我、我未來的丈夫和兒子。

我裹一下浴巾,笑著說:“喲,這麼赤身裸體可不符合作客的禮節。從哪兒來?過去還是未來?我猜一準是未來。”

來人隻是簡單地點點頭,然後不等邀請就徑直往屋裏走,吩咐一聲:“給我找一身衣服。”

我和靈靈跟在他後邊進屋,先請他在沙發上坐下。我到儲藏室去找衣服,心想這位客人可真是家常啊,真是賓至如歸啊,吩咐我找衣服都不帶一個“請”字。我找來爸爸的一身衣服,客人穿肯定太小,我說你先將就穿吧,明天我到商店給你買合體的衣服。來人穿好,衣服緊繃繃的,手臂和小腿都露出一截,顯得很可笑。我笑著重複:

“先將就吧,明天買新的。你餓不餓?給你做晚飯吧。”

他仍然隻點點頭。我去廚房做飯,靈靈陪著他親熱,但來人對靈靈卻異常冷淡,不理不睬,看樣子沒把它踢走已經是忍讓了。我旁觀著靈靈的一頭熱,很替它抱不平。等一大碗肉絲麵做好,客人不見了,原來他在院中,躺在搖椅上,雙手枕頭,漠然地望著夜空。好脾氣的靈靈仍毫不生分地陪著他。我喊他回來吃飯:

“不知道未來人的口味,要是不合口味你盡管說。”

他沒有說話,隻顧低頭吃飯。這時電話響了,我拿起聽筒,是一個陌生女人,聲音很有教養,很悅耳,不大聽得出年齡。她說:“你好,是陳影女士吧。戈亮乘時間機器到你那兒,我想已經到了吧?”

這個電話讓我很吃驚,它是從“未來”打到我家,它如何通過總機中轉--又是通過哪個時代的總機中轉,打死我也弄不明白。還有,這個女人知道我的名字,看來這次時間旅行開始就是以我家為目的地,並不是誤打誤撞地落在這兒。至於她的身份,我判定是戈亮的媽媽,而不是他的姐妹或戀人,因為聲音中有一種隻可意會的寬厚和慈愛,長輩施於晚輩的那種。

我說:“對,已經到了,正在吃飯呢。”

“謝謝你的招待。能否請他來聽電話?”

我把話機遞過去:“戈亮--這是你的名字吧?你的電話。”

我發現戈亮的臉色突然變了,身體在刹那間變得僵硬。他極勉強地過來,沉著臉接過電話。電話中說了一會兒,他一言不發,最後才不耐煩地嗯了兩聲。以我的眼光看來,他和那個女人肯定有什麼不愉快,而且是相當嚴重的不愉快。電話中又說了一會兒,他生硬地說:“知道了。我在這邊的事你不用操心。”便把電話回交給我。

那個女人:“陳女士--或者稱陳小姐更好一些?”

我笑著說:“如果你想讓我滿意,最好直呼名字。”

“好吧,陳影,請你關照好戈亮。他孤身一人,麵對的又是三百年前的陌生世界,要想在短時間適應肯定相當困難。麻煩你了。拜托啦,我隻有拜托你啦。”

我很高興,因為一個三百年後的媽媽把我當成可以信賴的人。“不必客氣,我理解做母親的心--喲,我太孟浪了,你是他母親嗎?”

我想自己的猜測不會錯的,但對方朗聲大笑:“啊,不不,我隻是……用你們時代的習慣說法,是機器人;用我們時代的習慣說法,是量子態非自然智能一體化網絡。我負責照料人類的生活,我是戈亮、你和一切人的忠實仆人。”

我多少有些吃驚。當然,電腦的機器合成音在三百年後發展到盡善盡美--這點不值得驚奇。我吃驚的是“她”盡善盡美的感情程序,對戈亮充滿了母愛,這種疼愛發自內心,是做不得假的。那麼,為什麼戈亮對她如此生硬?是一個被慣壞的孩子的逆反心理嗎?其後,等我和戈亮熟識後,他說,在三百年後的時代,他們一般稱她為“大媽媽”,“一個無所不在、無所不能、無所不管的大媽媽。她的母愛汪洋恣肆,缽滿罐溢,想躲開片刻都難。”戈亮嘲諷地說。

大媽媽又向我囑托一番,掛了電話。那邊戈亮低下頭吃飯,顯然不想把大媽媽的來電作為話題。我看出他和大媽媽之間的生澀,很識相地躲開它,隻問了一個純技術性的問題:從三百年後打來電話使用的是什麼技術,靠什麼來保證雙方通話的“實時性”,而沒有跨越時空的遲滯。沒想到這個問題也把戈亮惹惱了,他惱怒地看我一眼,生硬地說:

“不知道!”

我冷冷地翻他一眼,不再問了。如果來客是這麼一個性情乖張、在人情世故上狗屁不通的大爺,我也懶得伺候他。素不相識,憑什麼容他在我家發橫?隻是礙於大媽媽的囑托,還有……想想他剛現身時迷茫無助的目光!我的心又軟了,柔聲說:“天不早了,你該休息了,剛剛經過三百年的跋涉啊。”我笑著說,“不知道坐時間機器是否像坐汽車一樣累人。我去給你收拾床鋪,早點休息吧。”

但願明早起來你會可愛一些吧,我揶揄地想。

過後,等我和戈亮熟悉後,我才知道那次問起跨時空聯絡的原理時他為啥發火。他說,他對這項技術確實一竅不通,作為時間機器的乘客,這讓他實在臉紅。我的問題刺傷了他的自尊心。這項技術牽涉到太多複雜的理論、複雜的數學,是難以理解的。他見我沒能真正理解他的話意,又加了一句:

“其複雜性已經超過人類大腦的理解力。”

也就是說,並不是他一個人不懂,而是人類全體。所有長著天然腦瓜的自然人。

六十年前,二次世界大戰中,美國在太平洋深處的某個小島上修了臨時機場。島上有原住民(我忘了他們屬於哪個民族),還處於蒙昧時代。自然了,美國大兵帶來的二十世紀的科技產品,尤其是那些小雜耍,像打火機啦,瓶裝飲料啦,手電筒啦,讓這些土人眼花繚亂,更不用說那隻能坐人的“大鳥”了。二戰結束,臨時機場撤銷,這個小島暫時又被文明社會遺忘了。然後,那些土人在酋長的帶領下,每天排成兩行守在廢機場旁,虔誠地祈禱著,祈禱“白皮膚的神”再次乘著“噴火的大鳥”回來,賜給他們美味的飲食、能打出火的寶貝,等等。

無法讓他們相信飛機不是神物,而是人(像他們一樣的人)製造的。飛機升空的原理太複雜,牽涉到太多的物理和數學,超出了土人腦瓜的理解範圍。

不到三歲時你就知道父親死了,但你不能理解死亡。死亡太複雜,超出了你那個小腦瓜中已灌裝的智慧。我努力向你解釋,用你所能理解的詞語。我說爸爸睡了,但是和我們不一樣,我們呢是晚上睡覺早晨就醒,但他再也不會醒來了。你問:爸爸為什麼不會醒來,他太困嗎?他在哪兒睡?他那兒分不分白天黑夜?這些問題讓我難以招架。

等到你五歲時親自經曆了一次死亡,靈靈的死。那時靈靈已經十五歲,相當於古稀老人了。它病了,不吃不喝,身體日漸衰弱。我們請來了獸醫,但獸醫也無能為力。那些天,靈靈基本不出狗舍,你在外邊喚它,它隻是無力地抬起頭,歉疚地看看小主人,就又趴下去。一天晚上,它突然出來了,搖搖晃晃地走向我們。你高興地喊:靈靈病好了,靈靈病好了!我也很高興,在碟子裏倒了牛奶,靈靈隻舔了兩口,又過來在我倆的腿上蹭一會兒,搖搖晃晃地返回狗窩。

我想它第二天就會痊愈的。第二天,太陽升起了,你到狗舍前喊靈靈,靈靈不應。你說:媽媽,靈靈為啥不醒?我過去,見靈靈姿態自然地趴在窩裏,伸手摸摸,立時一道寒意順著我的手臂神經電射入心房:它已經完全冰涼了,僵硬了,再也見不到今天的太陽了。它昨天已經預知了死亡,掙紮著走出窩,是同主人告別呀。

你從我的表情中看到了答案,又不願相信,膽怯地問我:媽媽,它是不是死了?再也不會醒了?我沉重地點點頭。心裏很後悔沒有把靈靈生的狗仔留下一兩個。靈靈其實很孤獨的,終其一生,基本與自己的同類相隔絕。雖然它在主人這兒享盡寵愛,但它到底是幸運還是不幸呢?

我用紙盒裝殮了靈靈,去院裏的石榴樹下挖坑。你一直跟在我身邊,眼眶中盈著淚水。直到靈靈被掩埋,你才知道它“確實”再也不會醒了,於是嚎啕大哭。此後你才真正理解了死亡。

沒有幾天,你的問題就進了一步,你認真地問:“媽媽,你會死嗎?我也會死嗎?”我不忍心告訴你真相,同樣不忍心欺騙你。我說:“會的,人人都會死的。不過爸媽死了有兒女,兒女死了有孫輩,就這麼一代一代傳下去,永遠沒有盡頭。”

你苦惱地說:“我不想你死,我也不想死。媽媽你想想辦法吧,你一定有辦法的。”

我隻有歎息。在這件事上,連母親也是無能為力的。

你的進步令我猝不及防。到十歲時你就告訴我:“其實人類也會死的。科學家說質子會衰變,宇宙會坍塌,人類當然也逃不脫。人類從蒙昧中慢慢長大,慢慢認識了宇宙,然後就滅亡了,什麼也留不下來,連知識也留不下來。至於以後有沒有新宇宙,新宇宙中有沒有新人類,我們永遠不會知道了。媽媽,這都是書上說的,我想它說得不錯。”說這話時你很平靜,很達觀,再不是那個在靈靈墳前嚎哭的小孩子了。

我能感受到你思維的鋒利,就像奧卡姆剃刀的刀鋒。從那時我就懷著隱隱的恐懼:你天生是科學家的坯子,長大後走上科研之路就像水往低處流一樣自然。但那恰恰是我要盡力避免的結果呀,我對你父親有過鄭重的承諾。

在我的擔憂中,你一天天長大了。

大媽媽說,戈亮很難適應三百年後的世界。其實,戈亮根本不想適應,或者說,他在片刻之間就完全適應了。從住進我家後,他不出門,不看書,不看電視,不上網,沒有電話(當然了,他在三百年前的世界裏沒有朋友和親人),而且隻要不是我挑起話頭,他連一句話都懶得說,算得上惜言如金。每天就愛躺在院裏的搖椅上,半眯著眼睛仰看天空,陰沉沉的樣子,就像第一天到這兒的表現一樣。這已經成了我家的固定風景。

他就這麼心安理得地住下,而我也理所當然地接受。幾天後我才意識到,其實我一直沒有向這個客人發出過邀請,他也從沒想過要征求主人的意見,而且住下後頗有些反客為主的架勢。我想這是怎麼了?我為什麼會對這個陌生人如此錯愛?一個被母親慣壞的大男孩,沒有禮貌,把我的殷勤服務當成天經地義,很吝嗇地不願吐出一個“謝”字。不過……我沒法子不疼愛他,從他第一次睜開眼、以迷茫無助的目光看世界時,我就把他攬在我的羽翼之下了。生物學家說家禽幼仔有“印刻效應”,比如小鵝出蛋殼後如果最先看見一隻狗,它就會把這隻狗看成至親,它會一直跟在狗的後麵,亦步亦趨,鍥而不舍。看來我也有印刻效應,不過是反向的:戈亮第一次睜開眼看見的是我,於是我就把他當成崽崽了。

我一如既往、費盡心機給他做可口的飯菜,得到的評價卻令我喪氣,一般都是:可以吧。我不講究。等等。我到成衣店挑選衣服,把他包裝成一個相當帥氣的男人。每晚催他洗澡,還要先調好水溫,把洗發香波和沐浴液備好。

說到底,戈亮並不惹人生厭,他的壞脾氣隻是率真天性的流露,我不會和他一般見識的。我真正不滿的是他對靈靈的態度。不管靈靈如何親熱他,他始終是冷冰冰的。有一次我委婉地勸他,不要冷了靈靈的心,看它多熱乎你!戈亮生硬地說:我不喜歡任何寵物,見不得它們的奴才相。

我被噎得倒吸一口氣,再次領教了他的壞脾氣。

時間長了我發現,他的自尊心太強,近乎於病態。他的壞脾氣多半是由此而來。那天我又同他討論時間機器。我已經知道他並不懂時空旅行的技術,很怕這個話題傷及他病態的自尊心;但我又抑製不住自己的好奇--作為唯一親眼看見時空旅行的科幻作家,這種好奇心可以理解吧,至少同潘多拉相比,罪過要輕一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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