說起來我們一線連隊的兵,那可真是從上士到列兵,沒有一個吃閑飯的,個個都是吃苦受累的命,這點二線連隊沒的比,他們真是新兵能累死,老兵能舒坦死。
滿滿一車的煤,戰春波一人足足卸了兩個多鍾頭,汗珠子裹著煤灰一道道兒的往下淌,等活兒幹完了,他整個人也都像剛從煤堆裏爬出來一樣,渾身都是煤黑色,隻有偶爾翻動的白眼兒和咧嘴一笑露出的門牙帶著點兒白。
三個老兵把抽完的煙頭一扔:“走了,歸隊!”
來的時候四個黃種人,回的時候三個黃種人後麵跟著個表情木訥的非洲黑人。
回了連隊春波就趕緊衝進澡堂子裏洗澡,狠命的洗狠命的搓呀,恨不能把表皮都搓下一層來,剛買的一整塊兒香皂轉眼就沒了半拉。
好容易把自己又洗成黃種人了,戰春波靜下心來點了根“鋼花”。他平時幾乎不怎麼抽煙,這時猛然吸兩口腦子裏便立刻有點兒暈乎乎的了,騰雲駕霧的感覺。“TM的我這生日咋過得這倒黴呢?”他越想越來氣,越來氣心裏就越沒份兒,這孩子曆來心眼兒小,情緒容易波動,這會兒思想上一個彎兒沒轉過來,肯定又得鑽牛角尖了。
穿上衣服,二話不說,直接爬牆頭走人,自個兒上外頭排解心情去了,跟誰都沒請假。
一個人在外頭逛蕩了一下午,挺美,零食沒少吃,世麵沒少見,當然更沒少蹲在馬路牙子上看來回過往的大姑娘小媳婦兒。等到太陽一落山,這孩子才猛然打了個激靈:“壞了!連晚飯都誤了!”
部隊開飯得點名啊,點名時候你都不在,別說沒請假了,就是正經領了出門條兒的也不帶這麼玩兒的。
春波趕緊就撒丫子往回跑,依舊翻牆頭回去,氣喘籲籲的剛一進屋,一雙不懷好意的眼睛就盯過來了。
這時偵察班的班長李波正坐在自己的鋪位上心不在焉的翻著一本《紀律條令》,旁邊一個黑大個兒抱著膀子不停的向春波同誌翻著白眼兒。這黑大個兒叫劉建偉,巴盟兵,目前是偵察班的代理副班長。當時該班名正言順的副班長陳明正在報考軍校,此時此刻人已經在軍分區的培訓班裏用功苦讀去了。
“幹啥去了?”劉建偉的大眼睛賊了咕嚕的在戰春波的身上打轉。
春波小脾氣也挺倔,這要換成我當時肯定早就嬉皮笑臉的耍兩句貧嘴敷衍過關得了,他不,非得跟人頂著來,小脖子一梗,挺硬氣的來了句:“玩兒去了!”
劉建偉沒廢話,直接一拳就捂他臉上了。小樣兒,跟誰耍橫呢?
一拳封目。
春波這眼睛當時就睜不開了,隻覺眼前一片烏黑,刹那間金星亂冒,天旋地轉,一個屁墩兒就坐地上了。
劉建偉腳上那雙臭烘烘的解放膠鞋開始沒頭沒臉的往他腦袋瓜子上踹,春波雙手捂著頭,雙目緊閉。劉建偉踹了好幾腳都踹到他胳膊上了,一來氣上去一把將他護著頭的手拽開,另一隻手掄圓了往他臉上招呼,劈裏啪啦反反複複,據春波後來回憶,大概總共抽了他不下四十個大嘴巴子。
這通大耳光挨得,勁爽!
新兵連四個月他都沒挨過這種揍,沒想到下連之後竟然嚐了個鮮。
不對,是嚐了個“鹹”——鼻血流得嘩嘩的,連牙花子都給抽出血了,滿嘴都是鹹乎乎的味道。
春波的一隻眼睛早已腫得隻剩下一條縫兒,他用另一隻能睜開的眼睛以哀求的目光看著李波。
李波麵無表情的放下手裏的條令,淡淡的說了倆字:“活該!”
就是這兩個字,讓戰春波記了一輩子。
他說:“當時我們班長別說拉架了,隻要他在旁邊說一聲‘別打了’,那麼我保證,隻要有我在部隊一天,我就會讓他享一天福…..可惜他什麼都沒有做,甚至等我挨完了打他還說了句‘活該’……我的心被傷透了!”
他的確傷心了,心靈上的創傷甚至蓋過了肉體上的痛楚。
一九九五年,戰春波成為了特務連偵察班的班長,老班長李波成了他手底下的一名老兵,每逢團裏再讓偵察班出勤務,他總是眯縫著眼對李波說:“老班長,你去吧!”
當時他的確記恨著李波,甚至比對親自動手把自己打成了豬頭一樣的劉建偉還要恨。
他被困在自己狹隘的精神世界裏無法走出。
隻有我知道,其實他的潛意識裏,對李波仍然是一如既往的尊重,因為他跟我提起李波的時候,永遠都不會直呼其名,永遠都是說我們班長如何如何,“我們班長”這四個字每次從他嘴裏說出來都那麼自然,隻要他一說“我們班長”,我就知道他指的肯定不是別人,隻有李波。
給戰春波當過班長的不止李波一個人,但能讓他從心底裏叫出“班長”這稱呼的,也始終隻有李波。
二十年後,當他再次聯係上自己的老班長李波時,電話裏已隻剩下多年思念沉澱下來的哽咽,“班長,我想你!”他說。
相逢一笑泯恩仇,戰友嘛,畢竟還是一輩子的兄弟。
那天的事情還沒有講完,接下來的情節發展就有點兒讓人啼笑皆非了。
劉建偉大展拳腳之後,看著坐在地上口鼻躥血的春波,皺皺眉頭從床底下拿出個臉盆來遞給了一個新兵:“去,打盆水給他洗洗臉!”
水打回來了,劉建偉拿著毛巾親自蹲下來,仔仔細細的幫戰春波擦拭臉上的血跡,擦得幹幹淨淨的,然後拉開抽屜,竟然變戲法似的從裏麵端出塊蛋糕來。
“兄弟,聽說今天是你生日了,班長也沒啥可送你的,窮當兵的沒倆錢兒,隻能買塊兒小蛋糕對付對付,你別挑眼啊,來,拿著,拿好了,吃吧……”
巴掌大點兒的一個蛋糕,外麵還裹著一層奶油,不用吃就能聞到奶油的香味。
這會兒的劉建偉完全換了一副麵孔,突然變得像個慈眉善目的大哥哥一樣,嘴角帶著真誠的笑,一邊往春波嘴裏喂著蛋糕一邊說:“過生日你還不敢言語,本來班長打算今晚上集合全班給你好好慶祝慶祝的,結果你連個招呼都沒打人就跑沒影兒了,哪兒都找不著……換成你是班長你生氣不?”
剛才四十多個大耳光沒讓戰春波掉半拉眼淚渣兒,現在一塊小蛋糕反而讓他嚎啕大哭起來。
當天晚上站夜哨的時候,春波特地在軍容鏡前反複的審視了一下自己:一隻眼睛還腫得跟雞蛋似的沒法睜開,徹底封門了;兩邊的臉頰也腫得老高,紫紅紫紅的,如果單看臉上的膚色,那他現在又成了印第安人。
一天之內,變了三個膚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