團裏不知從哪兒搞來了一大批腰鼓,我們兩個排的幾十號戰士人手一個,訓練場地就在步兵連的院子裏,領隊的是我們新兵三排的八班長王向軍和小樂隊的另一個老兵,兩人都是陝西榆林人。
據說安塞腰鼓這種民俗性的舞蹈本身就起源於榆林橫縣,也就是李波和王向軍他們的老家,後來才逐漸發展到安塞一帶。故老相傳,早在秦、漢時期,腰鼓就已經被當地的戍邊將士們視同為和刀槍、弓箭一樣必不可少的重要裝備,遇到敵人突襲時,可以馬上擊鼓報警,傳遞訊息;鐵馬金戈,兩軍對陣之際,常擊鼓以助軍威;征戰得勝,犒賞三軍之時,士卒又會擊鼓慶賀,所以說,安塞腰鼓從誕生之初便有著濃厚的軍旅基因,後來雖逐漸演變成群眾性的歡慶舞蹈,但是在擊鼓風格和表演形式上,仍然還保留著某些秦漢將士的勃勃英姿。
八班長王向軍是個標準的陝西漢子,為人一向低調,新兵二連九個班長裏頭,他是除了呼和巴拉之外說話最少的一個,我對他最深的印象就是這位班長的軍姿永遠筆挺如柱,整個新兵連二十多個班長一字排開,軍姿最標準的那個保準是他。我們班長曾經說過,王向軍在當新兵的時候,都是在兩邊衣領上倒插著大頭針拔軍姿,稍微動一下大頭針就得紮到肉裏去。“吃得苦中苦,方為人上人。”就連我們班長都對王向軍的軍姿表示讚歎不已。
我團成立幾十年來,這還是頭一次組織如此大型的群體舞蹈,偏巧就被我們趕上了,可能團領導也是考慮到當年的這撥老兵裏有許多橫縣籍的戰士,打腰鼓沒有比他們再熟悉的了。
八班長就是安塞腰鼓的行家裏手,訓練之前先給我們講課,他總結出了十二個字的動作要點:“豪邁粗獷、剛勁奔放、氣勢磅礴”。安塞腰鼓的表演既不受場地限製,也不受人員多少製約,大路上、廣場裏、舞台中均可表演,可一人單打,可雙人對打,也可幾十至幾百人群打。然後他先和小樂隊的那名老兵給我們示範表演了一段,李波擂大鼓,他們倆伴著李波的鼓點在場中騰挪旋躍,時如蜻蜓點水,時如春燕銜泥,時如烈馬奔騰,時如猛虎生威,看得滿院子新兵老兵全都瞠目結舌,連喝彩都忘了。
八班長說安塞腰鼓分為文鼓和武鼓兩種,文鼓以扭為主,重扭輕打,輕鬆愉快,瀟灑活潑,動作幅度小,類似秧歌的風格;武鼓則以打為主,重打輕扭,歡快激烈,粗獷奔放,並有較大的踢打、旋轉和跳躍等高難動作,尤其是鼓手的騰空飛躍技巧,給人以英武、激越的感覺。剛才他們倆人表演的就是武鼓,這個武鼓沒有幾年功夫是學不來的,時間這麼倉促,你們隻能簡單的學一下文鼓,回頭表演時你們打文鼓,我和你們這位老班長打武鼓,你們都有隊列訓練的基礎,懂得如何做到整齊劃一,抓緊練的話上場糊弄糊弄事兒估計問題不大。
正練著呢,我們班長探家回來了,提溜著一個大皮箱,沒戴狗皮帽子,戴的是一頂大簷帽,凍得兩耳通紅,一隻手捂著耳朵,捂完左邊捂右邊。我們邊防兵的狗皮帽子太招眼,一般甭管幹部還是戰士冬季探家時都特意換上大簷帽,這樣才不顯得那麼另類而引人注目。
許勇眼尖,一眼就看見班長了,趕緊把鼓槌一扔,上去就幫班長拎箱子。小樂隊那老兵不幹了,大聲嗬斥他:“那個兵,你誰啦?私自出列咋連聲報告都不打?”沒等許勇言語呢,我們班長拉著臉回道:“你管得著嗎?這是我的兵,你管得倒寬,再他媽多嘴我打死你!”小樂隊的老兵氣得連脖子都紅了,上前就要理論,被王向軍給拉住了:“得了得了,抓緊時間練咱的吧,人家伺候自己班長呢你能有啥說的?”
那老兵其實還真惹不起我們班長,被王向軍一拉,順勢見好就收,就坡下驢了,隻悻悻的瞪了許勇一眼。
我們班長把行李安頓好之後,可能也覺得剛才話說得有點兒過,有點兒不好意思了,就沒怎麼歇著,趕緊出來跟李波說:“擂鼓這活兒我也會,來,我幫你打兩下吧!”
接下來的幾天工夫裏,我們就沒日沒夜的在步兵連的院子裏練打腰鼓,一直練到了正月十二。正月十三這天一大早,我們不到四點半就統統起床了,排著隊到小樂隊門口等著化妝。那天我們的統一裝束是脫下作訓服上衣,隻穿一件軍綠色的棉襖,人人頭上都裹一塊兒白毛巾,再讓小樂隊的班長們在每人臉上撲點兒粉,打點兒腮紅,看上去就全都變成了黃土高坡的漢子。
當時最要命的是上頭竟然讓我們穿膠鞋,原因是宣傳股的一位幹事看了我們的彩排後,提出了一點意見:大頭鞋太沉,戰士們跳得不夠歡實,換膠鞋吧!那會兒沒人敢反駁這個荒謬的要求,要擱現在我早說了:零下三十多度的嚴寒,你先換一個膠鞋給我看看!
七點多整隊出發,前頭是一輛解放141領路,車頭立著一塊兒大牌子,上麵寫著:“中國人民解放軍51XXX部隊向駐地父老鄉親們拜年”,牌子兩邊還掛著紅綢。車後頭拉的是兩麵大鼓,我們新兵二連的幾個班長們將兩麵牛皮鼓擂得山響,驚天動地,小樂隊的幾個老兵也站在車上,敲鑼打鑔吹嗩呐。車後跟著的是由二排戰士們組成的彩旗隊,每人扛著一杆大旗,由小樂隊的李金海帶領,一路紅旗招展彩旗飄飄,北風烈,紅旗笑,雪花飄,彩旗搖。最後才是我們站成兩路的腰鼓隊伍,先采用“路鼓”的表演形式,邊敲鼓邊行進,腳底下踩著十字步,跟著鼓點揚頭晃肩,大路人馬吹吹打打鑼鼓喧天浩浩蕩蕩的向烏鎮大街進發。
整個烏鎮沸騰了。幾十年來烏鎮的老百姓都沒見過這麼盛大的場麵,男女老幼全都跑出來了,我們的隊伍走到哪兒他們就跟到哪兒,我猛然發現烏鎮的老百姓其實也蠻多的。
這是我第一次全方位的遊覽了一下烏鎮,以前我們的活動範圍僅限於西起教導隊東至家屬院的“部隊一條街”,跑五公裏的時候也是往野外跑,哪兒荒涼哪兒沒人煙往哪跑,在此之前我從未意識到烏鎮竟然也有這麼大,光是主要的大街就有四五條,馬路兩邊佇立著的全都是極富有少數民族風情的建築物,所有商場飯店的招牌上都同時寫著蒙、漢兩種文字。
他們都說,烏鎮是內蒙古所有旗縣裏麵最富裕的一個鎮。
等到了旗府大院等重點單位,我們就從“路鼓”改成了“場地鼓”,李金海率領的彩旗隊威風凜凜往四麵一站,圈出中央的一大片空地來,八班長王向軍和領隊的樂隊老兵便在場中心開始玩兒起了“武鼓”,各自展示起自己的技藝絕活兒來,情緒熱烈,起伏跌宕,而我們這群新兵就在周圍簇擁著他們,精神振奮,擊鼓狂舞,此時隻見上百隻鼓槌上下揮舞,彩綢翻飛,鼓聲如雷,震撼大地,聲勢逼人。後來圍觀的老百姓們都說我們這幫當兵的打起鼓來有股子狠勁兒,無論是上打、下打還是纏腰打,那鼓槌都耍得跟要飛了似的,但好看的地方就在於雖狠而不蠻,顯得挺拔渾厚,猛勁中又不失細膩。
等到鑼鼓打得越來越快,嗩呐吹得越來越緊時,王向軍他們倆的真功夫才顯露出來,如野馬脫韁、兔起鶻落,盡情擊打、跳躍,如瘋似狂,每一個踢腿、每一個轉身,都帶出了一股“蠻”勁,剛勁潑辣,豪邁粗獷。馬步蹬腿、連身轉、弓步跳躍等花俏動作一個連著一個,勢若龍騰虎躍,而我們的鼓點也敲得越來越密,好似春雷滾動,驟雨落盤,看得圍觀人群都傻了眼。
烏鎮的老少爺們兒們這次可真是開了眼了,從小長到大都沒見過這麼精彩的大型演出,這個春節他們可真不白過。說實話,就我們這支小腰鼓隊,如果放在我老家的春節廟會上,那什麼都不是,我家鄉的廟會那才真叫一個熱鬧,耍龍舞獅的、踩高蹺跑旱船的,民間的那點兒文藝精粹全能給你整出來,要啥有啥,不過烏鎮就不一樣了,一個臨時抱佛腳東拚西湊起來的腰鼓隊就能把他們全給震了。
之後我們的腰鼓隊走到哪裏,一大群老百姓就扶老攜幼的跟到哪裏,表演形式雖然都是千篇一律,就是程咬金的那三板斧,沒什麼新鮮玩意兒了,但這幫人還是一場一場的看個沒夠。從正月十三一直到正月十五,我們的安塞腰鼓響遍了烏鎮的大街小巷,到了一中二中、長途客運站、發電廠等這些重要目標時,隊伍就圍圈打場,奉上更為盡興的場地表演。
頭兩日還好,到了最後一天時,天公不作美,大雪紛飛北風呼號,我們連棉帽子都沒有,就隻裹了個白頭巾,棉手套那會兒也不讓戴,全體都是白手套,好看是好看,可也是真冷啊,手指頭都快被凍掉了。還有腳底下那解放膠鞋,那是這種天氣穿的嗎?腳趾頭凍得都跟小刀剜似的疼,尤其我們的兩隻耳朵,完全是無遮無擋的在外頭露著,全都凍起了泡。最可恨的是那個讓我們穿膠鞋的宣傳股幹事,他倒知道冷,狗皮帽子皮手套大頭鞋全副武裝把自己裹得那叫一密不透風,一邊跟著隊伍跑跑顛顛的四麵拍照,一邊還明知故問的衝我們大喊:“同誌們,冷不冷?”有人敢說冷嗎?全都得扯著嗓子嚷“不冷!”這就是部隊的標準應答方式,很多時候都是言不由衷,當兵的那麼一說,當官的那麼一聽,得了,走個過場而已,誰也別認真。
要說烏鎮的老百姓那也真夠有興致的,就那麼冷的天還都一個個老老實實的站在大風大雪裏沒完沒了的看,一邊看還一邊誇:“你看這幫當兵的,真扛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