現場很亂,他們圍著運屍車緊急磋商安排一部警車在前麵開道,沒有一個人掏錢給陳道生,陳道生從地上站起來,拍了拍屁股上的灰,對著一群頭發梳得很整齊的領導們說,“錢,誰付錢?二百塊錢基價,十六層樓,每層二十塊錢,總共五百二十塊錢,誰付?”市政府的袁副秘書長火氣衝天對著陳道生吼著,“你還是人嗎?劉市長都走了,大家這麼傷心,你在這要錢,你錢比命還重要嗎?”陳道生說,“這是殯儀館的規定,我不收錢就是失職,給你開發票呢。”袁副秘書長也不想解釋了,他衝上來推了陳道生一把,“滾,把你們領導叫過來,什麼混賬東西!”陳道生也火了,“領導,你不要把我不當人,我也是堂堂正正的人,是國營雙河廠老職工,我還當過市裏的先進,你知道嗎?我寧願來背死人,也從來沒到政府鬧過一次事,你以為這個活誰都能幹得了嗎,我不到了活不下去的絕路上,誰願意當孝子賢孫來幹這種事?你們當領導的站著說話腰不疼。”陳道生說著說著就流下了眼淚,汗水和淚水滿臉都是,這時市委書記走過來對袁副秘書長說了一句,“把錢給他吧!”袁副秘書長掏出錢數齊了交給陳道生,陳道生讓開車的老錢給開了一張收據給副秘書長。
運屍車發動開走的時候,車窗外陽光燦爛,大樓裏悲聲一片。
陳道生第一個月就掙了一千八百六十塊錢,當他從殯儀館財務科那位化妝得非常漂亮的女會計手裏接過厚厚一疊錢的時候,陳道生的手有些顫抖,數了好幾遍都沒數清楚,女會計小蘇用舌頭卷了一下鮮紅的嘴唇,“沒錯吧?”陳道生說,“沒錯沒錯!”他也沒數清,拔腿就走了。當晚回到76號大院就將吳奶奶辦喪事的一千四百塊錢全還了,所有的人都很吃驚,陳道生哪來這麼多錢?王奎問,“道生,護工的工資漲了?”陳道生點點頭,他不敢用語言表示肯定,畢竟他隱瞞了真相,心裏還是有點虛。
陳道生剩下的四百六十塊錢想去還於文英,於文英嫁給了老板王大昌後,很少見麵,見了麵也像是狹路相逢,說幾句不疼不癢的話,蒼白如水。陳道生欠她兩千多塊錢,至今一分都沒還過,可他不知道於文英住在哪裏,即使找到她了又不知該對她說點什麼,思前量後,陳道生也就算了。他將剩下的錢先還了剛下崗失業回家的幾個心情惡劣的街坊,他們每人在接過陳道生一百塊錢的時候,就有些不好意思了,“道生,你也不容易,那天說話有些不夠仗義,可不要往心去喲!”陳道生說,“你們借錢給我就是仗義的,隻是我這麼多年沒還上,是我不仗義。”大家都說,“是三聖街出去的敗類劉思昌不仗義,把你害慘了。”一席話說得陳道生眼圈發熱,他想要不是劉思昌坑他,他哪會去背死人還債。這麼多年來,警方一直沒抓到逃往國外的劉思昌,陳道生確信他還活著,他一直夢想著能再見到劉思昌,他想要是能再見到他,他不會撲上去跟他打架,他就問一句話,“劉思昌,你每天晚上都能一覺睡到天亮嗎?你怎麼忍心睡著的呢?”
陳道生身體累不怕,可心累讓他常常想跟後背上的死者一起被推進爐子裏永垂不朽,他把死者看成是父親母親,把自己的工作看成是實行革命人道主義,盡管他把這項工作升華到了非常神聖而崇高的地步,可他還是沒有絲毫的勇氣敢於麵對任何一個自己熟悉的人。有一天在運屍車剛剛抵達沿河路的一個居民樓前,他發現一個推著鹵菜攤子的背影正在從車窗邊經過,那是洪阿寶的背影,他嚇得低下了頭,不敢下車,老錢說,“快上五樓,送回去還要趕大通路去呢。”陳道生還是低著頭不動,老錢動手去拉他,陳道生臉上做出極其痛苦的表情,“我胃難受,你讓我歇幾分鍾。”陳道生捂著胃壓低目光見推鹵菜攤子的背影走遠了,才慢吞吞地下了車,下車後,他的胃真的疼了起來,胃痛比心痛要好一些,陳道生上樓去背屍體了。其實連他自己都知道,那個背影不可能是洪阿寶,阿寶不住這,也不會來這麼遠賣鹵菜,他的固定攤點在菜市場。
長淮路“碧雲花園”是高檔住宅區,裏麵的房子和人在花木的陪襯和點綴下,有意無意地流露出優越的格調和高貴的傾向,陳道生從沒見過這麼漂亮的小區,冬天的樹和草都是綠的,運屍車開進大門的時候,戴著大蓋帽的保安還立正敬禮。
陳道生從62幢601室將一位夜裏猝死的老太太從六樓往下背,第一天夜裏偶感風寒的陳道生拉了三次肚子,身體本來就有些虛,背到三樓時,陳道生感到力不從心腿腳發軟,他知道自己幹不動這活了,但還得咬著牙一步步地往下走,走一步像上一座山一樣,後背上沉默的老太太越來越重,陳道生頭上虛汗源源不斷,正在這時,他發現三樓住戶的一扇門開了一道縫,裏麵閃出半張臉,陳道生正好在三樓拐彎處,所以他壓低的視線就很自然地與這半張臉相遇,起初他隱約看到的是女人的臉,等到女人的臉完全伸出來的時候,一看是於文英表姐趙文麗,陳道生腦袋“嗡”地一下像汽球爆炸了,他扭轉著身子絞麻花一樣與後背的老太太一起滾下了樓梯,後麵響起了驚心動魄的慘叫聲和哭聲。
陳道生臉上鼻子上都是血,他掙紮著爬起來,用袖子抹了一把臉上的血,臉上就塗滿了血汙,他將老太太抱起來反背到後背上,竟然很利索地背到了樓下的運屍擔架上。老太太的幾個親屬哭著撲上來揪住陳道生的衣服和頭發,邊哭邊嚷,“你把老太太摔到了地上,你算個什麼東西,讓老人家死後還遭罪,你要是不給老人家下跪賠罪,我們就饒不了你。”
這時,趙文麗也從樓上下來了,她沒有做出任何驚詫與怪異的表情,好像早就知道陳道生當背屍工一樣,她在打圓場,而且對死者家屬說,這是我以前的一個老街坊,人家也不是故意的,給我個麵子,不收你錢了行不行?死者家屬說必須給老人家下跪,磕三個頭,衝一衝晦氣,說著就將陳道生推到運屍車邊往下按。滿臉血汙的陳道生用力掙脫開許多條胳膊,“我可以不收錢,可以賠錢,可以賠老太太一起進爐子燒掉,但我決不下跪!”許多胳膊又揮舞了過來,陳道生連連招架,臉上的血跡斑斑中扭曲著變形的憤怒和恥辱。場麵亂成一團,趙文麗給她一個派出所的朋友打電話,警車五分鍾就來了,車上跳下幾個警察,他們很嚴肅地說,“先把人送到殯儀館去,公共場所,這樣鬧喪,太不像話了!”
後來經殯儀館跟死者家屬多次交涉並達成一致意見,運屍費、告別大廳租用費、整容費、火化費全免,共計是兩千二百八十塊錢。本來死者家屬還要殯儀館送一個紫檀木的骨灰盒,價值一千一百塊錢,楊館長說,“我們都全包了,那你們這些當子女的不就一點孝心也敬不上了嗎,骨灰盒還是你們自己買,不然老人家在陰間會說你們不孝,連間房子都不給。”死者家屬也就不再爭了,他們反複強調背屍工陳道生服務不好而且態度惡劣,建議給一些處分,楊館長說,“背屍工也是人,你讓人家給不相識的死者下跪,這不是侮辱人嗎,能說得過去嗎?做人做事得有個分寸。”楊館長畢竟是領導,水平就是高,既向死者家屬道歉賠禮,又堅持原則捍衛陳道生的尊嚴,陳道生對楊館長非常感動,損失的錢一分錢沒讓陳道生賠,他不知道該怎麼報答他。
陳道生不願再幹這個活了,楊館長讓他支持一下他的工作,最好能幹到明年,陳道生覺得楊館長有恩於他,也就勉強地答應了下來,楊館長很爽快地說,過年發獎金、發色拉油,發瓜子糖果,還有一罐煤氣,你跟正式工一樣。
可陳道生沒等到獎金、色拉油和瓜子糖果,楊館長被抓起來了,說他是腐敗分子,陳道生心裏很不平,他找到市紀委說親眼看到楊館長拒絕了背屍工送的五百塊錢,紀委的人不理睬他讓他不要多管閑事,陳道生就很失落地走了,後來他聽說楊館長收了骨灰盒廠家五萬塊錢回扣,而且還貪汙了公款六萬多塊錢,這讓陳道生很糊塗,那麼爽快仗義的楊館長怎麼會是腐敗分子呢?楊館長被捕後,陳道生就離開了殯儀館,從此不再背死屍。不久上麵派了一位新館長,他將為物色下一位稱職的背屍工而煩惱。
陳道生結了賬,拿了一千九百四十塊錢,這些錢拿在手裏,已不像第一個月拿錢那樣激動了,他覺得兩個月來自己像是一台機器,麻木不仁地工作著,他努力遺忘自己在幹什麼,也不想讓別人知道他在幹什麼,可還是被趙文麗發現了,而且最後還惹出了那麼大的麻煩,離開了那輛白色的運屍車,他突然有了一種死而複生的感覺,揣著結來的錢,陳道生去澡堂泡了大半天,他要將一身的晦氣泡掉,晚上走出澡堂時,一身輕鬆,他終於明白了,對於他這樣的人來說,有些錢是不好掙的。
走出澡堂,街上亮起了燈火,陳道生就去了小吃一條街,他想花七八塊錢好好地吃上一頓,走在人流如織的小吃街上,陳道生貪婪地用目光將一條街的鹵雞串燒全都卷進了自己的肚裏,等他坐下來的時候,他忽然發現那是他跟於文英坐過的攤位,而且他點的菜居然也是一瓶啤酒和一份鹵豬肝。
吃完後走出小吃街,陳道生突然發現於文英獨自一人在街口徘徊,他以為看錯了,等到走近了一看,真是於文英,陳道生走過去跟她打招呼,“小於,好像有大半年時間沒見到你了,忙不忙?在等王大昌嗎?”於文英見是陳道生就沒有正麵回答,而是反問道,“怎麼一個人來吃飯?”陳道生尷尬地搓了搓手,“習慣了,獨往獨來一個人,日子一直就這麼過來的。”於文英轉了話題說,“你還是要做點實業,東一榔頭西一棒子的,那就真的一輩子都翻不過來了。”
於文英可能已經知道了陳道生的背屍體的事情,而且對陳道生靠苦力掙錢還債的辦法進行了否決,肯定是趙文麗告訴她的,陳道生聽了於文英的話真的就抬不起頭來,他臉朝向地麵說,“過了年我就要想其他辦法了,做實業、開店都要本錢,我一直在籌著呢。”於文英說,“不能說開一個店倒了,就再也不敢開了,不開服裝店,可以開飯店、食品店,沒本錢的話,我可以借給你。”陳道生說,“我怎麼好意思再跟你借錢,那麼多錢一分都沒還,我心裏受不了的。”
於文英告訴陳道生自己來買點鹵菜,她的新家跟小吃街隔一條巷子。陳道生說,“買鹵菜給王大昌喝酒?”於文英說了一句,“我一個人喝酒。”
陳道生沒弄明白,一個人喝什麼酒呢,何況是一個女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