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節(2 / 3)

現在陳道生想明白了,殯儀館館長也是民政局的一級革命幹部,也是有權力的人,他完全可以幫助搞點火化費減免,骨灰盒、吊唁廳優惠之類的,甚至還可以在本係統內幫著提拔幹部。如果要是去火葬場去打一份工,不就是殯儀館館長一句話說了算。在一個天冷得直流鼻涕的清晨,陳道生去找館長,他記得館長好像是姓楊,四年過去了,也不知館長是不是換了,不過殯儀館館長跟博物館館長展覽館館長水族館館長是不一樣的,一般人都不願意到這個與死人打交道的單位當領導,估計換領導的頻率不會太快,他抱著試試看的態度去找館長,他想當背屍工。

陳道生花五塊錢在秦大爺雜貨店買了一包好煙“紅山茶”後,騎著自行車去市西郊的殯儀館,路上騎了一個半小時,一路上看到的都是活人,而且看上去與死亡毫不相幹。

殯儀館掩映在蒼鬆翠柏之中,要不是走到告別大廳前聽到哀樂聲和哭聲,很容易把這裏誤認為是一處度假山莊。

陳道生穿過二號和三號告別大廳的夾縫,沿著一條鋪滿青石板的窄窄的過道來到後麵的兩層辦公樓裏,敲門推開館長辦公室的門,見館長正在辦公室裏看VCD碟片,電視大屏幕上一群穿著三點式的女孩子們在海邊戲水,女孩的動作和姿勢很不規矩,帶有明顯挑逗的神情,她們的乳頭清晰地暴露在屏幕上和陳道生恍惚的視線裏。館長見有人進來,迅速關了影碟機,頭也不回地說,“要排隊,都來開後門,我也沒辦法。火化就跟提拔幹部一樣,也得有個先來後到吧!”陳道生小心地喊道,“楊館長,你不認識我了?我曾經給你爸當過護工。”楊館長站起身來,仔細地揣摸著陳道生臉上的格局,突然一拍腦袋,“想起來了,你姓陳,對不對?老爺子臨死的時候,不說我好,偏說你孝順。”說著就上前來緊緊地握住陳道生的手,看陳道生表情不像是家裏死了人的,於是就說,“是親戚還是朋友火化,我給你破個例,提前安排一下。”

陳道生掏出“紅山茶”香煙給楊館長敬了一支,說明了自己的來意,一再說,“要是還需要人的話,就請楊館長幫幫我的忙,不然我真的跨不了世紀了。”楊館長聽了後很爽快地說,“正好我們要換人呢,可根本找不到人來頂,你願意幹算是幫我忙了。”陳道生有些不安地說,“要是你們不缺人手,那就算了,我也不能搶人家飯碗。”,楊館長拉著陳道生的手說,“是這麼回事,現在的背屍工是河遠縣鄉下的,都五十八了,背不動了,一個月前就要回鄉下了,一直找不到人頂,你來了正好,我這就通知財務科讓他結賬走人。”

半個小時後,那位背過吳奶奶的瘦老頭來向楊館長辭行,他很委瑣地站在楊館長的身邊,悄悄地塞給楊館長一疊票子,“楊館長,多虧了這兩年你照顧我,今年過年我就不給你去拜年了,這點心意你一定要收下。”楊館長一把推開老頭,“你這是什麼意思?我收你的錢跟攔路搶劫是一樣的,快走吧!回家把房子翻蓋好,留點錢喝點小酒打打牌,這兩年也不容易了。”

楊館長將老頭的五百塊錢又塞回了他的口袋,老頭抹了一把眼淚鼻涕說,“楊館長,你是大好人呀!菩薩會保佑你!”說著就走了。

四十來歲的楊館長在老頭走後跟陳道生說起了老頭來背屍體的傳奇經曆,兩年前老頭是撿破爛的,那天在楊館長住的小區裏收舊家具,老頭從五樓將一個雜樹做的笨重的舊桌子從五樓扛了下來,楊館長剛好下班路過那裏,他問老頭,背下來一個桌子賣了後能掙多少錢,老頭說兩塊錢,楊館長看老頭是鄉下來的,人既老實又結實,就問他,“要是從樓上扛一樣東西給你兩百塊,幹不幹?”老頭渾濁的小眼睛裏放射出死裏逃生的光芒,“要是給兩百塊,就是扛死人我也幹。”楊館長說,“是的,就是讓你扛死人。”

職業分工是很有講究的,既有麵子又有錢的職業很少,大多數職業是有麵子,但沒錢,要想找掙錢的職業,必須幹別人不願或幹不敢幹的事,這就是劍走偏鋒,比如當男護工,當火化工,當背屍工,當妓女,當騙子,當強盜。不過,人活在世上,也就是圖個麵子,所以人們都願意要麵子不要錢,哪怕一個月隻拿兩三百塊錢,要是你是坐辦公室的,就很讓人尊敬。陳道生也一樣,他是極要麵子的人,但眼下為了多掙錢,他根本顧不了麵子,如果繼續走街串巷光明磊落地賣糖葫蘆,今年年關無論如何是過不去的,那將是既沒有錢,也沒有麵子的鬼門關。他決定當背屍工幾乎是義無反顧的。

一般人都了解賓館而不了解殯儀館,不是難以了解,而是不願了解,陳道生當然也不了解。大多數人的死亡地點應該是死在醫院裏,死在醫生搶救的最後一秒鍾,當然也有暴死於車禍現場施工現場以及溺死於河湖水泊的,此類死亡比較好辦,殯儀館車開去後,抬上輪式擔架直接推進車裏送殯儀館冷庫,等到發布了訃告吊喪三天後,在殯儀館告別大廳作最後遺體告別,哀樂聲哭聲驚天動地過後,化妝很好的死者就推進爐子裏化為灰燼了,火化工們燒人就像燒柴一樣,邊看爐火,邊抽煙,很冷靜,很從容,沒人燒的時候,他們很失落,就像曠工和工作不努力一樣的神態,心裏很空虛,這是一種職業反應,與人本性是否善良與殘忍無關。

陳道生的背屍工作與一種另類死亡有關,像吳奶奶那樣死在擔架推不進去屋裏的,還有心髒病突發死在辦公室裏的,夜裏睡覺腦溢血死在很高的樓房裏,這類死亡的機率不高,但比較麻煩,窄門裏輪式擔架推不進去,高樓電梯裏太狹小,擔架長度不夠也進不去,死了的人總不能讓四個活人一人拎一條腿和一隻胳膊從樓上一層一層地往下抬,很麻煩,也很不方便,這時候就需要陳道生這樣的背屍工,將屍體用白布裹好,再用紅綢帶捆紮上,由背屍工背到擔架上,這是雙河本地的風俗,死了的人不能被幾個人搬運,更不能一人拎一條腿抓一條胳膊,那叫五馬分屍,很不吉利。平房裏是兩百塊錢起價,樓房是兩百起價每層加二十塊錢,要是從十五層樓上背下來,一次就能掙五百。背屍體的收入由殯儀館跟陳道生三七分成,從平房背一個死人,陳道生可以得一百四十塊錢,而從樓房裏背一個下來,就可以得二三百,甚至更多。隻是這樣的機會不是很多。

陳道生平時的工作是跟殯儀館的運屍車一起出動,雙河市每天死的人不少於七八個,但需要背的很少,運氣好的時候,有時一天能遇上一兩個死在家裏或死在高樓裏需要背的,有時三五天都遇不上一個,要是到醫院運屍,陳道生就不用跟車了,他跟火化工老嚴老林一起在爐前抽煙說閑話,甚至還可以談論女人和愛情,沒有人會對火化工的工作態度提出質疑,死者家屬總是要送給火化工們一條煙讓他們燒得小心點仔細點,陳道生跟老嚴老林在爐前的時候很輕鬆,香煙一支接一支,關係挺融洽,老嚴一點都不嚴肅,他跟陳道生開玩笑說,“將來我燒你的時候,一定要把你燒得幹淨些。”陳道生說,“你怎麼知道我比你死得早些呢?”老嚴說,“你五十,我四十八,按先後順序也該你先進爐子。”他們誰也沒有當真,說了也就忘了,僅限於說說笑笑而已。

76號院子裏都知道陳道生不賣糖葫蘆了,但不知道陳道生在外麵找了什麼工作,按說陳道生找到了工作應該主動說一下才是,可這個工作不能講,在醫院當男護工不過有些丟麵子罷了,而當背屍工會讓院子裏沾上晦氣,院子裏大多數街坊估計陳道生可能又去找了男護工的活,礙於麵子不好意思說。一次王奎還是忍不住問了,“道生,你還是想辦法做點小生意,而後慢慢往大裏做,端屎端尿是端不出前途來的。”陳道生說,“你說得對,眼下我也就是想掙點本錢,等到跨世紀了,我肯定得想其他法子的。”他還是沒說自己在做什麼。

陳道生每天天沒亮就出門了,一是火葬場在西郊騎車要一個半小時,還有就是怕被院子裏的人發現,他出門的時候就像去當小偷一樣,動作很輕,姿勢也不夠光明磊落,要是誰家的開門聲響了,陳道生就會嚇得一跳,然後推著車慌不擇路地騎上車蹬得飛快。背屍工讓他的腰直不起來,心也直不起來,他總覺得這錢來得太快,像是敲詐勒索一樣,而且有點發死人財的難堪與可恥。每天騎車快到城邊上的時候,天就亮了,太陽在他的背後升起來了,他跳下車買一塊燒餅就著一碗稀飯喝下去,喝下去後胃裏卻更不舒服了,像喝下去了死人的血肉。直到有一天他問楊館長,“我這錢就該這麼多?”楊館長對他說,“這個價格是經過物價局核過的,少是少了點,可我們也沒辦法。”陳道生本來嫌多,楊館長這麼一說,他心裏就踏實多了。

陳道生並不怕死人,他在市二院當護工的時候,那麼多人死在他麵前,甚至到臨咽氣的時候還拉著他的手遲遲不願鬆開,死者把手心裏最後的餘溫留給陳道生,陳道生常常是傷心得淚流滿麵,現在背屍體的時候,他總想著自己是在背著一口袋糧食,沒有絲毫的恐懼,從感情上來說,他有時候把心理調整到背自己的父親母親上來,一種孝子賢孫的感動油然而起。他真正的恐懼還是來自於對掙錢的質疑,因為沒有一個死者家屬敢討價還價,這種強行交易的不公平讓他的胃裏倒海翻江地難受。

分管政法的副市長劉皋是突發心髒病死的,在市政府十六樓辦公室裏,他正在召集市公安局長和防暴隊長研究如何應對樓下一千多上訪的工人,那些沒飯吃的下崗工人們情緒很激烈,上午十點的時候開始衝擊政府大樓,副市長非常惱火,“衝擊政府辦公場所,嚴重擾亂社會秩序,防暴隊給我將帶頭鬧事的抓起來!”鬧事的還沒抓起來,副市長卻倒下來了,他捂著胸口說了一句,“快叫醫生!”就扶著桌子像焦裕祿那樣頭上直冒汗,然後慢慢地癱倒在地上,公安局長防暴隊長共同架起副市長,副市長軟軟地往下沉,眼睛的瞳孔放大,心髒停止了跳動,等到醫生趕到時,他們折騰了一會後說,“通知殯儀館來車吧!”

樓下鬧事的工人們聽說市長被他們氣死了,全都一哄而散。

陳道生是跟著殯儀館的車來的。

十六樓的劉副市長辦公室裏擠滿了一屋子的市長書記人大主任政協主席們,陳道生進去的時候,領導們都要陳道生慢點輕點,再慢點再輕點,臉上巨大的緊張和恐懼使他們失去了應有的風度,兔死狐悲的傷感四處蔓延,陳道生看到副市長非常年輕,看上去比自己還要小,隻是臉上扭曲著死不瞑目的痛苦。陳道生對死者一視同仁,他很鎮靜地將劉副市長用白布裹好,又用紅綢帶紮好係到自己的後腰上,一步一步地沿著樓梯往下走,政府大樓的電梯很小,設計的時候從沒考慮過抬死人的擔架能否進來,所以陳道生必須從十六樓往下背,背到五樓時,陳道生頭上汗如雨下,氣喘得厲害,劉副市長好像是每下一層樓就增加一些重量,壓得陳道生腳步越來越沉,到了一樓大廳的時候,他幾乎支持不住了,腿晃了幾晃,身後許多聲音驚叫著,“穩住,穩住!”陳道生屏住呼吸,咬著牙穩住了,當他把副市長平穩地放到擔架上時,他覺得自己也快要死了,一屁股坐到了堅硬的水泥地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