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世紀就要來了,大多數人都為自己能跨世紀地活著而盲目地激動著,好像隻要跨世紀就能活一百歲一樣。進入一九九九年十二月,全世界的人都在無事生非地忙著如何迎接新世紀,北京有了天壇祈年殿是不夠的,又修了一個世紀壇,寒山寺的鍾聲將準時敲響,所有的寺廟都會在新世紀到來的那一刻敲鍾,中央電視台的一個攝製組飄洋過海跑到南太平洋上一個叫基裏巴斯的地方,新世紀的第一縷陽光將在那裏出現,攝像機將在第一時間把處女一樣珍貴的陽光送到全國人民千千萬萬個床頭,陳道生是享受不到這縷陽光的,因為他沒有電視機,有電視機也沒有心情。在報紙電視鋪天蓋地做新世紀文章的時候,陳道生急得想跳樓,這個嶄新的世紀像一口嶄新的棺材一樣堵在他的家門口讓他難以逾越。
趙天軍搬出76號大院住進了帶有衛生間的樓房後很少回來,一個月明星稀的晚上他敲開了陳道生的門,他先是告訴陳道生從聖保羅夜總會辭職後,到新疆去旅遊了一趟,還特地坐了十一個小時汽車到戈壁大沙漠裏去看了一趟陳小莉,陳道生聽了後非常感動,連忙站起來給趙天軍遞煙,趙天軍說小莉又減了一年刑,加上以前減刑的一年半,十二年刑期九年半就滿了,也就是說還有三年半就要回來了。陳道生問,“減刑在信裏跟我說過了,你看她變化大不大?”趙天軍眉飛色舞地說,“小莉是勞改隊的明星,搞文藝工作,風光得很,我去的時候,她還拉了一段小提琴給我聽,是《吐魯番的葡萄熟了》,桌上當時堆滿了好多葡萄。說實在的,小莉懂事多了,而且長得更漂亮了。”趙天軍把監獄描繪得跟旅遊度假村一樣,好像小莉不是在坐牢,而是在上中央音樂學院。陳道生聽了後就真的覺得坐牢看來也不是那種被皮鞭警棍抽得遍體鱗傷的悲慘,心情也就好了一些,他有納悶地問,“小莉不會拉小提琴,她怎麼會拉小提琴給你聽呢?”趙天軍說,“她是明星,勞改隊的所有樂器都歸她保管,她還會彈鋼琴呢。”
見了小莉後的趙天軍興奮異常,他告訴陳道生說小莉出來後想跟他一起幹,也就是暗示自己跟小莉已不是一般的鄰居關係。人有時真的很奇怪,陳小莉固然年輕漂亮能歌善舞,但她的曆史使這些光輝蕩然無存,一般人惟恐避之而不及,可趙天軍就是那麼死心塌地想娶小莉,這麼多年,趙天軍找過好幾個女人,還有一兩個都差點結婚了,最終都不了了之地形同路人,小莉就像是他前生注定了女人,他想忘都忘不掉,這讓陳道生拒絕的心理一天天地鬆懈,他想要是將來小莉真的願意跟趙天軍,有個安身的地方,他再也不會阻攔了,畢竟小莉是失過足坐過牢的女人,刑滿也都快三十歲了,還有什麼資本挑來撿去呢。
今天趙天軍找陳道生是想邀請陳道生跟他一起幹,陳道生幾乎沒怎麼猶豫就拒絕了,趙天軍開的工資是底薪六百,然後根據效益拿提成,一般每月能掙到一千塊錢左右,在全市平均工資隻有五六百塊錢的今天,這個工資是相當有誘惑力的。
趙天軍從聖保羅保鏢崗位上辭職後,成立了一家討債公司,注冊的名稱還非常文雅,叫“天軍財務清理核算公司”,陳道生一想到趙天軍糾集著一夥胳膊上刺著龍和蛇的打手去討債要賬,就想到自己正是趙天軍拳頭所相向的地方,他就是欠債的人,就是趙天軍清理核算的對象,所以他無論如何也接受不了,趙天軍說,“陳叔,你不要把我們想得太壞,我們是正規公司,工商注過冊的,有許可證,不可能幹違法亂紀的事,大不了坐在人家辦公室裏不走,最嚴重的也就是耗在欠債的人家飯桌上看著他吃飯,反正不會動手,不會打得頭破血流的。公司不就才開張半個月嗎,我們就掙了六千多塊提成。陳叔,你隻要幫著燒燒飯,打理打理內務就行了,活不重,我借給你的八千塊錢也不要了,行不行?”陳道生說了兩個字,“不行!”而且一再強調八千塊錢是一定要還的。
陳道生第二個月背屍體掙的一千九百四十塊暫時還沒有還債,他想都要跨世紀了,正如於文英說的那樣,要是再靠賣體力打短工掙錢,一輩子都翻不過來,所以他想做錢生錢利滾利的生意,開小吃店是他最初的想法,要是經營好掙多了錢,再去盤一個飯店,慢慢往大裏做,將來能做成粵風海鮮樓那樣的店,一年就能掙一二十萬,他打算去找高正山商量商量,高正山有技術,手裏也能拿出一些錢來投入,他們合夥幹。
拒絕了趙天軍後,他就去找了高正山,高正山笑著說,“你開什麼玩笑,我跟你講,能開妓院,不能開飯店,一個門麵不大的飯店裝潢投入要七八萬,做不好打水漂一樣說沒就沒了,再說了,開飯店紅道白道黑道要能通吃,你有那個本錢嗎?你有那個能耐嗎?”陳道生本想說從小店小鋪子做起,看高正山一點興趣也沒有,半支煙沒抽完,陳道生就走了,他覺得高正山主要是對他搞經營沒信心,服裝店關門就像他臉上刺了字一樣,多少年都洗不掉,抹不盡。
陳道生悶在家裏想入非非,他覺得自己是該要有大動作了,大動作怎麼動,他一籌莫展束手無策。在陳道生苦思冥想的一個晚上,周挺敲門進來了,陳道生先是一愣,隨後就覺得口袋裏的一千九百塊錢是肯定要掏出去了。
進門後的周挺鼻梁上不見了墨鏡,眼睛裏是失魂落魄的神色,身體的骨架搖搖欲墜,站立也不穩,這就使得他結實的身子有了一種名不副實的姿勢。陳道生客氣地讓座道歉,先把好話說盡,再等著他逼債。誰知周挺還沒說幾句,就眼淚鼻涕一把地哭了起來,他的當鋪倒了,放的最大的一筆六十萬高利貸給康泰公司,說好了年利率百分之十九點八,合同也簽了,而且還拿了公司的一層辦公樓的房產證作抵押,誰知這個做醫藥的公司將周挺毒倒了,那位說著廣東普通話的曾老板一夜之間消失得無影無蹤了,周挺拿著房產證去拍賣辦公樓,房產中心說房產證是假的,周挺拿著刀和棍子四處去找,而康泰公司及曾老板所留下的一切資料信息都是假的。周挺不僅將所有的財產五十萬塊錢全都被騙了,而且還有十萬塊錢是借小舅子的,小舅子橫眉豎眼地上門逼債,老婆說他鬼迷心竅要跟他離婚。周挺抹著鼻涕說,“大哥,我跟你被騙不一樣,我也算是雙河有頭有臉的人,可一夜之間,我就成了窮光蛋了。我現在總算能理解你那時候的心情了,真恨不得地上開個裂縫鑽進去,可叫天天不應,呼地地不靈,生不如死。”陳道生勸了他一氣,一種同病相憐的心情讓他跟周挺有了難兄難弟的親近和緣份。臉上風幹了淚水的周挺說,“我放高利貸,說在明處,可我從來沒騙過人,我做事有時候不夠仁義,搬了你老哥家的家產,可你要知道,我的家產也就是靠一點一點攢起來的,心不狠一點,手不辣一點,整天做好人,是掙不了錢的。現在好了,十年心血全完了,還欠下十萬塊錢債,要說我這是報應的話,大哥你可是數得著的好人,怎麼也被騙個精光呢?”陳道生心裏有些難過,他也不想跟他過多地討論各自的悲慘經曆,重複一次等於把傷口再撕開一次,陳道生將一千九百塊錢全都拿出來交給周挺,“周老板,我沒什麼本事,欠你的錢這麼久都沒還上,這點錢你先拿著把世紀跨了,我再想想辦法,爭取把你的兩萬六千塊錢和利息早點還上。”周挺接過錢,身子微微打顫,“大哥,利息也就不要了,你要是能把本錢還給我,就算救我命了。多有得罪,我走了。”陳道生看著周挺步履很遲鈍地離開76號大院,然後慢慢地消失在巷子的黑暗中,像一粒石子扔進了萬丈深淵,無聲無息,早年那蠻橫而強悍的造型蕩然無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