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後陳道生跟於文英很少來往,他們也隻是在打飯時隔著窗口簡單地說幾句話,要是食堂人少,陳道生會將腦袋湊到窗口多說幾句,也都是閑話,隔著小小的窗口說話,像探監似的,說話的聲音和內容沾滿了醬油和肉湯的味道,怪怪的。通常於文英說,“來了?”陳道生說,“嗯,來半斤米飯,一份辣椒炒土豆絲!”於文英會多扣一些在碗裏,然後隔著窗子說,“雙河廠準備集體上訪呢,我又走不開。”陳道生說,“別去,鬧了也沒用,都是王奎他們想複辟社會主義,不會成功的。”說著端著碗就走了,於文英從小窗口裏看著陳道生漸遠漸去的殘缺背影,手中的飯勺遲遲沒有放下去。
醫院正式工編製中沒有男護工,隻有女護士,女護士平時換個藥吊個水量個體溫,穿著白大褂,天使一樣的,編外的男護工來自鄉下,所幹的工作就是端屎端尿,陪夜伺候,這樣的活鄉下的男人大都也不願幹,隻有老頭或半老頭才來做,所以像陳道生這樣的男護工,年富力強,身體健康,有文化,有素質,平時伺候周到詳細,病人情緒穩定的時候,陳道生還會給病人讀報紙,講故事,講他所理解的人生道理,當然大多數時候也就是將他父親的臨終遺言翻譯成他的語言,“日子不是過下去的,而是熬下去的,這一熬就有了耐心毅力和鬥誌”,聽得病人連連點頭。所以病人家屬要是能請到陳道生當男護工,就像請到劉曉慶毛阿敏出席開業慶典一樣,陳道生就是病人家屬心目中的大明星。這年頭,收入越來越高,重病患者也與時俱進越來越多,腦溢血、中風、心肌梗塞、癌症、打架鬥毆致殘的成群結隊地住進了醫院,到秋天的時候,有人家願出一千二雇傭陳道生,還有願意出一千五的,神通廣大的開後門送禮找到院長指名要陳道生當護工,請院長和陳道生吃飯。
一個大款的哥們患了肝癌,為了爭得陳道生當護工,在粵風海鮮樓隆重請了一頓,吃飯前,大款先送了陳道生兩包“中華”煙和一條“鱷魚”真皮褲帶,然後才開席,席間,大款不止一次地跟陳道生敬酒,“兄弟的照料全靠你了,錢不是問題。”被需要和被尊重讓陳道生在酒精刺激下腦袋發飄,舌頭發硬,酒桌上講的話似乎也不很得體,“雙河機械廠,知道吧?百年老廠,全市國營老大,我在裏麵材料科幹了二十三年,那也是風光八麵,我當市裏先進那會,一九八三年,市長給我戴上了綬帶,在人民大禮堂,還了得,燈光照得跟鬼了炮樓裏的探照燈一樣,紮眼!”說著就又將一杯酒倒進嘴裏,大款說,“喝多了,鄉下人也很要麵子,聽他吹吹也怪有趣的。”院長說,“他沒吹,是真的。”大款愣住了,“難得,難得!”於是就又跟陳道生碰了個滿杯。
在粵風海鮮樓當廚師的高正山在酒樓大廳裏見到頭發混亂衣著陳舊的陳道生被一群有風度的男人眾星捧月一樣地圍著,那時酒已經喝完了,陳道生滿麵紅光,嘴角上油膩很重。高正山有些糊塗了,他將陳道生拉到一邊,“你不在醫院當護工嗎,發財了?”陳道生搖搖晃晃地拔出一支“大中華”塞到高正山嘴裏,“不發財哪會抽得起大中華,跟你說老實話,現在三聖街我的工資最高,一千五,剛定的,大廚子,你拿幾個錢?”高正山小心地說,“我才拿七百五,酒樓二檔。道生,你沒說醉話吧?”陳道生從口袋裏又掏出一包“中華”,“送你抽了,我什麼時候吹過牛,我要講我借到了三十萬,全市的人都會說我吹牛,但我沒吹牛,你知道的。”高正山點頭哈腰地說,“那當然。你是不是跟錢家珍一起幹了,錢家珍跟郭大人物好上後,就再也沒來找齊小雲打過牌,過河拆橋呢。你該不會吃軟飯吧?”錢家珍三個字刺痛了陳道生,他問,“什麼郭大人物?”高正山說,“那可是不得了的人物,花錢如流水,市長見了他都尿褲子。”
這是陳道生第一次聽說了錢家珍跟一個男人好上了,而且他牢牢地記住了那個男人姓郭,很了不起。
這時,一個年輕人過來叫陳道生,說,“車已經停在門口了,請上車吧!”
高正山看著陳道生搖搖晃晃地鑽進黑色轎車,他站在酒店堅硬的玻璃門邊吐了一口痰,“活見鬼了!”
秋天是一個讓陳道生疼痛的季節,去年秋天家裏遭遇變故,一年時間,妻離子散,家就敗了。所以秋天樹葉飄落的時候,陳道生總是膽戰心驚,他總覺得自己是秋後的螞蚱,秋後的螞蚱很慘,蹦噠不了幾天就會在冬天的冰天雪地裏凍死成為一個僵屍,去年的冬天,他比僵屍還要僵硬。
可今年的秋天,風水就換了,也許真的應驗了於文英的預言,“人總不會一輩子倒黴的。”沒到一年,他成了病人家屬追逐的一個忘了帶簽字筆的明星,成了市二院的一塊品牌,就像這座城市裏著名的“王老九臭豆腐”一樣,注冊成商標後,價值四十萬,幾家同時打“王老九”招牌的臭豆腐店為爭商標使用權差點鬧出人命來。
秋天在這座城市停留的時間很短暫,短暫的秋天裏,四個重症患者在他的伺候下咽氣,有時候他有點兔死狐悲的感覺,甚至覺得病人是死在他手裏,大款的哥們沒兩個星期就死了,肝昏迷的時候他準確無誤地推開了妻子的手,卻閉著雙眼抓住了陳道生的手,那是在屎尿中發酵出來的信任與感動,醫生們在病人家屬驚天動地的哭聲中忙碌著,陳道生感到攥著他的手突然鬆開,無力地垂落到潔白的床單上,於是陳道生就對醫生說,“不用救了,他走了。”說完的時候,他的眼淚就流了出來,病房裏的哭聲一浪高過一浪,像是要掀翻屋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