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節(3 / 3)

冬天的時候,陳道生更加小心謹慎,這本來就是一個死亡的季節,城市以及城市裏的樹裸露著一無所有的骨架站在寒冷的風中,就像死去的屍體一樣鋪陳在人們的視線中,專門與即將死亡的人晝夜相守的陳道生這種感覺很尖銳,他害怕自己護理的男人在他麵前死亡,而死亡卻又是他護理的幾乎是原則性的方向。西北風又在窗外呼嘯著,與去年是相同的聲音和姿勢,這種時候,陳道生就會仔細聆聽風聲並想象著風在空中運動的軌跡,後半夜的時候,守候在病榻前的陳道生想象著西北風是從女兒小莉那裏刮來的,於是就發現有一縷風在病房外的窗玻璃上停住不動了,他跑過去看了看,什麼也沒有,摸了摸玻璃,冰涼的。這時床上的病人哼了起來,他跑過去拿尿盆,每當這個時候,不是撒尿就是拉屎,陳道生小心地將尿盆伸進被窩裏,輕輕地扶起病人,然後輕輕地說,“慢慢地解,吸氣,用力,好,很好。”他說很好的時候,屎尿就比較流暢地排到了尿盆裏。這是一個高血壓引起的腦血栓病人,他的頭發全白了,不多的頭發堅決地往後鋪過去,保留著沒發病前的基本方向,潮紅的臉上肌肉細膩而鬆馳,很顯然是一個長期過著養尊處優生活的人。陳道生在伺候這個病人之前被叫到了院長辦公室,辦公室裏許多穿著西裝打著領帶的人,大多數人手裏都拎著皮質很好的公文包,他們表情肅穆,過度的莊嚴和焦慮使他們的皮鞋呆板而又枯躁,他們嘴裏反複地說著首長的病情是不能出一點差錯的,院長對陳道生說你一分鍾都不能大意尤其是夜裏,不能打瞌睡,為了確保萬無一失,醫院還成立了一個醫療小組,夜裏配備了醫生輪流觀察病情,陳道生的主要任務是隨時將大小便失禁的屎尿在第一時間迅速處理幹淨,醫生負責看心電圖儀器,陳道生負責看氧氣罩是否還在動,一實一虛,虛實相間,看護重症患者就像看守殺人越貨的重刑犯人一樣,必須時刻提高警惕,這樣的類比有點損人,但性質實際上是一樣的,陳道生這樣想著。

淩晨四點半鍾,值班醫生頭天晚上在飯店吃了些變質的烤鴨,熬到淩晨時,腸胃頂不住了,他想去拉肚然後再去藥房拿兩粒“諾氟沙星膠囊”吃下去,這會使他看心電圖的注意力更加集中。臨出病房前,值班醫生拍了拍陳道生的肩,眼睛睜得呆若木雞似的陳道生肩頭一顫,很迷惘地望著醫生,醫生說,“你會看心電圖嗎?隻要上下跳動,就沒事,要是突然不跳了,成一條細波浪就危險了,成一條直線心髒就停止了,知道嗎?”陳道生點點說,“我知道的。”醫生說他要到二樓去一下,頂多十分鍾就回來,要是有細波浪了,就趕緊叫他,陳道生也沒問什麼原因,就稀裏糊塗地答應了,他覺得這是醫生對他的信任,這種信任讓他很感動。

問題就出在信任和對信任的感動上,醫生剛出病房門時,陳道生看心電圖像跳舞一樣,綠色的曲線一上一下地,發出幽幽的光,看了一會陳道生的眼睛就累了,他想去喊醫生,又怕像上次一樣,大驚小怪的虛驚一場,挨醫生批評不說,還很丟麵子。陳道生揉了揉發澀的眼睛,把目光轉向氧氣罩和病人胸脯的起伏,都在運轉著,一切正常。陳道生緊張的心踏實了。

還沒等到陳道生把緊張的心落到實處,突然,病人氧氣罩裏發出細微的嗚嗚嚕嚕的聲音,很短暫,陳道生以為要撒尿,這幾天病人都靠吊水維持生命,所以隻有尿沒有屎,他忙著拿尿盆,可尿盆剛拿來,他發覺拿錯了,因為病人已經昏迷,而且又戴著氧氣罩根本不能坐起來,這幾天處理尿都是用幹毛巾,他又從床頭櫃裏拿出幹毛巾,還沒伸進被窩,病人的胸脯劇烈地抽搐著,陳道生不敢亂動,就死死盯住病人的胸脯,他想隻要在動,就沒事,可病人胸脯掙紮著動了幾十下後,氧氣罩從臉上掙掉下了,他急忙拿起氧氣罩,但又不知往哪兒放,再回頭看心電圖,心電圖的黑幕上隻剩下一道筆直的綠線。

陳道生衝出門外剛喊了一聲“不好了”,就跟進來的值班醫生撞了個滿懷。

首長病人死了。

太陽從冰冷的天空升起來了,陽光照耀著大難臨頭的醫院。先是來了許多人和許多小轎車,八點鍾的時候又來了外麵的醫生,是事故調查組。結論在上午九點半鍾就做出來了,這是一起人為的醫護人員失職而導致患者死亡的醫療事故。值班醫生擅離崗位,負主要責任,陳道生在病人氧氣罩脫落時沒有及時叫醫生,導致貽誤了搶救時間,負次要責任。盡管所有的人都知道首長這次進來就沒打算他出去,但畢竟不是死在搶救的現場,性質上還是屬於死於非命;盡管首長病人喪事早就準備好了,連悼詞都討論過好幾稿了,但首長家屬在感情上仍然無法接受就這麼說死就死了。調查一點也不複雜,第二天處理結論就出來了,院長調離二院到地處郊區的市第四人民醫院降職使用,值班醫生開除留用,護理工陳道生開除回家,他又不是正式工,開除也就是辭退。醫院賠了責任事故賠償費十八萬元,沒讓陳道生掏,但當月的工資扣除,算是懲罰。陳道生想畢竟是自己造成的事故,他也沒有說什麼,灰溜溜地回到了76號大院。

陳道生倒在床上睡了兩天,他想把一年缺的覺都補回來,可他睡不著,滿腦子都是重症病人死亡的影子和最後掙紮的絕望,他也在掙紮,又是年底到了,明年的出路的在哪裏呢?

冬天的風呼呼地在窗外盤旋,似乎想對陳道生說點什麼,但沒有人能翻譯出風的語言,天快亮的時候陳道生突然明白了,風在告訴他,所有的路程都很遠,就像風的來路,是從天的盡頭一路奔襲而來,雖然損耗得太多,但依然保持呼嘯的形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