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節(1 / 3)

醫院食堂開晚飯的時間很短,醫生們都回家吃飯了,隻有當班的醫生護士和少數病人家屬在食堂買飯,不到半小時,食堂就關門了,陳道生和於文英推著自行車走出醫院大門時,西邊的天空還隱約能看到樓後麵的一抹鮮紅,反射在於文英的臉上,臉上就生動了許多。

他們默默地走在黃昏的暮色中,誰也沒說話,傍晚在病房裏發生的那一幕兩人都有點將錯就錯,沒有反駁就是錯上加錯,這種默許的錯誤向前滑行是相當危險的,這讓兩人的沉默與內心反省就變得更加漫長,好在陳道生想得很簡單,侄女輩的,又是街坊鄰居,幫個腔,出把力,純屬正常,所以兩人走到“金滿樓酒店”門口時,陳道生說,“這一百塊錢反正是外塊,吃掉算了。”於文英從漫長而淩亂的沉思中緩過神來,“你還當真呀!這麼高檔的店,一百塊當十塊錢花,不吃!”陳道生當然也舍不得吃這麼好的店,在這店裏根本不是吃飯,而是吃燈光、地毯、音樂等豪華的裝修與氣氛,那是有錢人進的地方,陳道生一天起早貪黑端屎端尿掙的錢隻能換一小塊鵪鶉腿,一口就吞了,不到十秒鍾就隻剩一小根牙簽一樣細的骨頭。這個世道有的人把錢當紙一樣扔出去,扔出的錢就是紙;有的人把紙捏在手裏想變成錢,捏來捏去紙還是紙。所以陳道生就順水推舟地帶著於文英來到了五裏墩小吃一條街。

小吃一條街狹窄的巷子裏塞滿了小吃攤和形形色色的桌子板凳,空氣中彌漫著鹵、燒、煎、烤的肉香,貪婪地猛吸一口,能感覺到滿嘴都是油膩,下了班的窮人們揮汗如雨地甩開膀子撬開啤酒瓶吃喝得熱火朝天。

陳道生和於文英撿了一處相對偏僻的攤子前坐下,點了兩碗炒麵,一碟花生米,一份鹵豬肝,最後於文英說,“再來一瓶啤酒!”陳道生說,“你想喝酒?”於文英說,“我從來不喝酒,你喝!”飯菜上齊,陳道生給於文英倒了一小杯啤酒,於文英也沒推辭,兩人端起杯子,不知說什麼好,陳道生向黑壓壓的人頭中無濟於事地看了一眼,他怕發現熟人,確認沒有熟人後,陳道生想了好半天說了一句,“小於,讓你倒黴了,對不住你!算我給你賠個不是,好不好?”說著一口將杯裏的啤酒倒進了喉嚨裏,於文英沒說話,也沒喝酒,她的眼淚流了出來,然後默默地將一塊鹵豬肝夾進陳道生的碗裏。陳道生又說,“我不知道黃毛傷過你,就是知道了,我也還得去伺候,隻要是病人,我就不能推,丟了這份工,又到哪兒能掙這麼多錢呢?為了還債,我給人家當孝子,被人家當孫子一樣訓,還得賠笑臉伺候著,他哪是請我吃飯,是因為我當孫子比真孫子還要好,才賞我一口飯吃的,可我還真以為自己多了不起了,我算什麼東西?”陳道生說著說著就哭了起來,他將眼淚和酒一起倒進了喉嚨裏。於文英止住了淚,望著傷心的陳道生,“我又沒怪你,我知道你的難處,不就是說說罷了,你不要往心裏去,”她端起酒杯,伸向陳道生的麵前,“你不管做什麼,你都是頂天立地的男人,我隻認這一條。”說著把酒一口氣喝下了,喝得太猛,嗆住了,於文英劇烈地咳嗽了起來,臉憋得通紅。陳道生跑過來,想輕輕地捶一捶她的背,但手猶豫了半天,還是停住了。

這一細節被洪阿寶準確無誤地發現了,阿寶來小吃街找薑老七拿鹵料,看到陳道生懸在半空中的手後,他心裏一驚,沒說話,悄悄地走了。很快76號大院和三聖街都知道陳道生跟於文英好上了,起初大家都認定陳道生不會背著老婆錢家珍在外偷腥,後來知道錢家珍一腳踹了陳道生走了,大家就你追我趕地罵了一氣錢家珍在大難臨頭的時候離婚,太缺德,罵了一氣,才議論起陳道生和於文英,議論來議論去,他們說的最多的一句話是:輩份不對呀!

陳道生和於文英的那頓晚飯吃掉了十八塊六毛錢,這也是他們這幾年來自己掏錢吃得最奢侈最揮霍的一頓飯。不管怎麼解釋,這頓飯都會讓三聖街所有人產生懷疑,首先陳道生和於文英他們自己就很懷疑這頓飯的內涵,顯然這不是為了吃飯而吃的一頓飯,那又是為了什麼呢?是為了補償陳道生失去的晚宴,是為了享受病人家屬的獎賞,是為了解釋衝突中將錯就錯的誤會,是為了釋放辛苦了一個多月的疲勞,是為了大膽地拉近兩人楚河漢界的距離?都是又都不是。這頓飯對於陳道生和於文英來說主題相當複雜,他們誰都沒弄清楚,所以最後的意義也就停留在了花生米鹵豬肝和啤酒的味道中了。

陳道生掙的錢差不多全都還債了。每戶一百塊,按每月還八百塊錢算,一遍輪下來三百多戶要四年多,怎麼算陳道生這輩子也還不清債務,但眼下這個收入是他在雙河所能掙到的最高收入,離婚後的陳道生了無牽掛,這讓他可以安心掙錢還債,所以婚姻的破產沒有給他太大的痛苦,或者說陳道生壓根就沒時間痛苦,倒不是陳道生是一個不懂感情的冷血動物,而是他的情感、生命、血液都已經不再屬於他了,就像在槍林彈雨中的戰鬥的士兵,在戰場上唯一能想的就是消滅敵人而不是酒吧和舞廳的燈光以及情人的眼睛,因為來不及想,想是一種錯誤,錯誤得足以丟掉腦袋。眼下陳道生唯一能想的就是如何還債,還不了債,性命都不能算自己的,哪有什麼時間和精力去計較婚姻和情感呢,所以錢家珍的離婚以及後來關於他和於文英的傳說都沒有給他造成致命的威脅。吳奶奶知道他與錢家珍離婚的真相以及和於文英的風言風語之後,就曾旁敲側擊地對陳道生說,“你才四十多歲,剛到中年,總得要找個人,現在又不是舊社會,沒人那麼封建了,不過,有個意見,供你掂量掂量,凡事要有個分寸,你是個有分寸的人,大家都知道你。”吳奶奶這個話幾乎也代表了76號院子和三聖街全體街坊的共同意誌,也就是說找人是要找的,但不能找於文英,於文英年齡比他小十二歲,整整一屬,而且這麼多年來都是叔叔長叔叔短的,亂倫呢,這就是陳道生必須要把握好的分寸。陳道生聽得非常明白,他苦笑著說,“吳奶奶,你說我現在還有心思找人嗎?我連自己都活不下去了,還能拉一個墊背的來,連錢家珍這樣結婚二十年的媳婦都離了,誰還願意來跟我受一通罪,再去辦一個離婚證留作紀念,那能算紀念嗎?那是燙在臉上黑疤,看著都惡心。別的我不敢說,但我當您的麵敢拍胸脯,債不還清,我絕不找媳婦,請你老人家給我在街坊那裏多多解釋,我不會克扣下錢娶媳婦的。醫院裏太忙,我累得都睜不開眼了,就拜托你了。”吳奶奶看著陳道生這副殺身成仁的表態,一下子也說漏嘴了,“我也不相信你陳道生能幹那種傷天害理的事。”陳道生一愣,沒說話,她將吳奶奶身上不知什麼時候沾上的一根鴨毛拈了下來,然後捏在手裏吹向空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