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節(3 / 3)

陳道生去廁所水龍頭邊洗了尿盆,再脫下襯衫和褲子洗幹淨,褲子口袋裏半盒香煙也被尿潑濕了,有兩支沒濕,陳道生拔出來,放在鼻子下麵聞了聞,也傳染上了臊味,他猶豫了一下,扔進了垃圾筒裏。穿上潮濕的衣服回到病房,黃毛的母親給陳道生遞過一片西瓜,陳道生沒接,站在吊扇下吹衣服,黃毛也醒過來了,正啃西瓜,他對陳道生說,“讓你吃西瓜又不是吃人,不要客氣,你這人還挺夠哥們的!”陳道生接了西瓜想說我跟你是哥們,你是我兒子輩的,沒說,忍住了。醫院有規定,臨時護工隻要病人家屬不滿意,隨時更換。

黃毛母親對陳道生說,“這孩子從小就沒受過氣,這次遭了這麼大的罪,脾氣有點不好,你不要跟他計較,聽到了沒有?”像是建議,又像是命令,陳道生點點頭說,“聽到了。”黃毛的母親見陳道生很聽話,就跟他談起了鄉下收成的問題,口口聲聲說你們鄉下靠種地掙兩個錢太難了,當護工雖辛苦些,可總比田頭曬太陽好多了,你看這天多熱。

城市醫院裏當男護工的都是鄉下人,城裏的男人餓死也是不會幹的。所有病人家屬都把陳道生當鄉下人,沒人懷疑過,祖籍鄉下的陳道生從來也沒辯解過,對城市身份的辯解隻能讓別人內心裏更加瞧不起他。

陳道生心裏有些苦悶,他就抽空找於文英去說。

於文英是上個月底到市二院食堂當臨時工的,紅蜻蜓快餐店關門了,是非正常死亡。那天幾個小混混來店裏吃飯,吃完了不付錢,於文英不讓走,一個小混混就順手摸了一把於文英胸脯,說,“跟我睡一覺就付錢,行不行?”於文英抄起鐵勺子就砸過去,一個小混混頭就出血了,幾個小混混蜂湧而上,店老板帶著員工從後堂衝出來與小混混們打成一團,見店裏飯菜桌椅玻璃碎片亂飛,客人全都沒付錢就跑了,店老板急了,他拿起一把菜刀往衝在前麵的小混混劈頭一刀,血噴如注,小混混軟軟地癱了下去,像香港武打片中的倒地的慢鏡頭。眾混混一看全傻了,扔下手中的桌腿棍棒,拔腿就跑。警車拉響警笛衝了過來,將頭腦開裂的小混混送進醫院,將店老板帶進了刑警隊。店老板因故意傷害罪被逮捕了,賠了十二萬醫療費後,店就倒了,店老板年輕漂亮的妻子也從此下落不明。於文英失業了,表妹趙文麗讓她來市二院食堂燒飯,雖然隻有三百塊錢一個月的工資,但就餐的都是醫護人員和病人家屬,工作量不算大,人也比較安全。於文英想到陳道生也在醫院當護工,就一口答應了,她對陳道生說,“真沒想到,我們又到一起上班了。”言下之意是還真有些緣份,陳道生倒沒往緣份上想,他說,“我這個人像是一個克星,誰跟在我後麵誰就倒黴,服裝店讓你吃足了苦頭。”於文英說,“我命中就注定了跟倒黴的人在一起,你看黃奇……”她沒說下去,將死去的丈夫黃奇跟陳道生聯係在一起是不合適的,陳道生隻當作是口誤,也沒怎麼在意。他時常來食堂買一份最簡單的飯菜,五毛錢左右,於文英總是多打些菜給他,趁著人少的時候,就說一會話。

陳道生這天將黃毛的事說給了於文英聽,於文英聽了後臉上的表情很複雜,好半天沒說話,過了一會,於文英心有餘悸地說,“你幹到年底不要幹了,留點錢,來年做一點生意,我到時候再湊一點給你。這活太醃臢人了。”陳道生說,“生意是不敢再做了,現在我一個月還八百塊錢,還一點就少一點,要是生意再砸了,那就真的下輩子也還不起債了,再說我欠你那麼多錢,哪能再借你的錢。”陳道生現在每月能拿一千塊錢,因為他每天都陪夜,所以就多得二百塊,每個月還了錢後,看到三聖街街坊們滿意的笑容,陳道生心裏要輕鬆好幾天,還一百塊錢就像端掉鬼子的一個炮樓一樣,有一種勝利的感覺。他這麼多年,什麼酸甜酸苦辣的感覺都領教過了,就是沒享受過勝利的感覺。陳道生跟於文英關於未來出路的對話已有過很多次,每次也就是說說而已。訴說的本身比訴說的內容更加重要。這天陳道生訴說完臨走時,於文英突然問,“你護理的那個黃毛是不是在快餐店鬧事的那個混混?他可把我們老板害慘了,你要是服侍那個流氓也就太惡心人了。”陳道生說,“我也不知道,更不好問。躺在病床上的都是病人,而不是流氓,就像到火葬場的都是死人,而不是什麼名人偉人商人敵人。隻能這麼看,不然我一天都幹不下去。”

黃毛快要出院了,下一個晚期癌症病人又在等著陳道生上崗了,晚期癌症病人一進重症病房,基本上也就準備到火葬場登記姓名了,半年時間陳道生護理了三個癌症病人全都走了,短的十來天,長的一個多月,生離死別的時候,陳道生總是很傷感,因為他的護理不是把一個人護理出院,而是護理進火葬場,這讓他對自己的工作價值產生了懷疑,其實送終也是一項神聖而崇高的工作,但陳道生有時候腦子拐不過彎來。當看到死者被白床單蓋上不再呼吸的一張臉時,他的一生也就被抹得像白布一樣一無所有,陳道生覺得人活著真慘,掙紮奮鬥了一輩子,隻冒出一串煙留下一盒灰,所以每個在他麵前死掉的患者都好像是自己,也像是自己的親人。基於這樣一些複雜的心理,陳道生寧願伺候打架鬥毆車禍致殘的重症病人,他的護理有可能讓他們活著出院,這是一種看得見摸得著的成就,所以黃毛出院時,他那在一家公司當副總經理的爸爸要請陳道生吃飯時,陳道生愉快地答應了,因為黃毛畢竟是他護理的第一個活著出院的重症病人,這讓他感覺到了護理不僅能掙高收入,還得到了尊重與承認,這是一種價值。人是需要價值的,陳道生當然也不例外。黃毛雖然病重期間態度煩躁而粗暴,可腦袋縫好了,人也出院了,情緒就特別好,他不停地給陳道生遞煙,“你真的挺哥們的,我喜歡你們鄉下人。以後要是沒混了,讓我爸給你找份好差事,跟我們混是混不出名堂來的,搞不好還要吃官司。”

陳道生將這一喜訊告訴了於文英,於文英也為他分析的理由而高興,她說,“能不能帶我一起去?”說完這話,她又沉默了,怎麼帶呢,你是陳道生什麼人呢?陳道生說,“也行,你是食堂工作人員,也算為黃毛燒過不少飯,做過不少貢獻。”於文英說,“做貢獻的人多呢,人家又沒請我,跟你說著玩的。再說了,要是黃毛就是那個小流氓的話,吃那飯跟吃毒藥還不是一樣的。”

黃毛出院的當天下午,於文英將食堂發給職工的兩根冰糕送一根給陳道生,她問清了病房走進去的時候,見陳道生準備去赴宴前正在收拾著一網兜臉盆、飯盒還有幾包吃剩下的糕點,黃毛頭上還纏著繃帶,他背對著病房門低著頭往香煙上點火,等到轉過身來說“快點,車在下麵等著呢。”話還沒說完,於文英將冰糕狠狠地砸過去,然後又像發了瘋似地撲過去,又哭又罵,“你這個流氓,無賴,你怎麼還沒死呢,畜牲!”黃毛傷還沒完好,連忙往後躲,陳道生一把抱住於文英,“小於,你怎麼能這樣,他的傷還沒好呢。”於文英哭著罵著,“就是這個流氓,你怎麼不死呢?”黃毛也火了,“你他媽的再鬧,當心哪天我把你強奸了。”陳道生抬手給了黃毛一耳光,“你敢!”黃毛捂著臉愣愣地看著他,“這女人是你什麼人?”這時候主治大夫過來拉架,“這你還看不出來?她在食堂燒飯,都是鄉下來的,他們是一家人。”黃毛一下子呆了,也不知說什麼好。

黃毛的爸爸從樓下上來接兒子,了解到陳道生和於文英是一家人,就很客氣地說,“那就一起去吧,老陳照雇得非常好,那也得有他家裏人一半的支持。”於文英漲紅了臉說,“支持個屁,早知道還不如放毒藥毒死這個流氓。”黃毛爸爸條理清楚的頭發根上都冒汗了,“你這叫什麼話?我可是真心請你們一家人吃飯,你讓我們吃毒藥?”於文英聲音激烈地對陳道生說,“我不去,要去你去!”陳道生隻好對黃毛爸爸說,“我不去了,你家兒子砸了她們店,老板也被抓了,她心裏受不了。”黃毛爸爸似乎明白了,也就不再勉強,然後拉著主治醫生去赴宴了。臨走時,黃毛爸爸跟陳道生握了手,往他手心裏塞了一百塊錢,“要真是那樣,我就代我這不爭氣的兒子向你們兩口子道歉,你真是一個深明大義的男人,不計前嫌,還盡心盡力照顧了這麼長時間,這點小意思,算我給你們兩口子買碗水喝的。”陳道生堅決不要,錢掉到了地上,黃毛爸爸轉身就拉著黃毛走了,一串醫生護士們也魚貫而出。

陳道生和於文英站在空蕩蕩的病房裏,麵麵相覷,好久沒說出話來,他們都很奇怪在這麼長時間的衝突中,誰也沒有站出來否認兩人是一家人,而且整個衝突的主題也是圍繞兩個人是一家人而進行的,進行得有聲有色聲勢浩大。

太陽已經從大樓外邊向西沉落,病房裏彌漫著夕陽散發出滾燙的金黃色的餘暉,於文英突然從地上撿起一百塊錢,拉起陳道生的手說,“走,我們下館子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