於文英帶著陳道生去見趙文麗,趙文麗為了掩飾他沒有向於文英泄密的真相,一見麵就說,“你的胃病好了嗎?當男護工身體要能扛得住才是。”陳道生說,“胃病早好了,趙大夫,讓你費心了!”於文英也跟著一起裝糊塗,“表姐都是副教授級別的大夫了,看個胃病還不小菜一碟。”氣氛一下子變得輕鬆了起來。
趙文麗將陳道生帶到院長辦公室,院長衣冠楚楚地正坐在辦公桌邊苦思冥想,臉上的神情有些複雜,見來人了,院長從椅子上站起來,然後很平易近人地向陳道生伸出手,陳道生一時沒反應過來,不敢跟院長握手,而是局促不安地搓著雙手。院長善解人意地笑了笑,然後借著窗外射進來的陽光反複打量陳道生,像是仔細推敲剛買來的一件醫療設備,“鄉下的農活安排好了嗎?家裏人思想都想通了?當男護工也是為人民服務嘛!”趙文麗急忙打斷他,“院長,你說錯了。”當得知陳道生原來是國營雙河機械廠材料設備科正式工而且還當過市裏勞模的時候,院長當即上前一把緊緊握住陳道生的手,“太不容易了,你太有覺悟了,如果全社會都有你這種境界,我們醫院的工作就不會被動了。隻是委屈你了。”陳道生感動於一種知遇之恩,他表態說,“工作有做得不好的地方,還望院長多多批評指正。”院長說,“哪裏哪裏,你幹這個工作屈才了。雙河機械廠好端端的一個國營大廠,就這麼被資本家吞並了,而且那個港商還不是個東西,嫖娼嫖死了,你知道這件事吧?”陳道生臉紅了,他像被抽了一耳光一樣,疼痛難忍,他支唔著,沒說出一句完整的話來。
陳道生做重症病房男護工,是醫院代病人家屬雇傭的,工錢是醫院、病人家屬、陳道生共同商定的,由病人家屬在醫療費中支付,醫院代發給陳道生,這樣免得扯皮,陳道生每個月去簽字拿錢,這感覺就像是當初在工廠拿工資一樣,很體麵。陳道生忽然產生了一種找到工作有了單位的尊嚴。
然而男護工的尊嚴是非常有限的。
穿上醫院發的白大褂就像穿上了軍裝一樣,陳道生一開始都有點不好意思,好像有點混進革命隊伍的感覺,看著那些活蹦亂跳的女護士,自已與她們走在一起,像是四裏河的那些假冒名牌服裝一樣,人家是正式工,他不過是一個臨時工。不過,這種感覺很短暫,因為陳道生知道自己是為掙錢而來的,而不是為名份而來的,他掙的錢比正式工女護士們多兩倍還不止,當然他穿上白大褂的那一刻不知道自己的工作比她們辛苦十倍也不止,而且他的工作走鋼絲一樣的懸乎,病人不滿意,可以隨時不要他,他是病人家屬花高價雇來的,等於是病人的男保姆,丟掉飯碗就像丟掉一分錢一樣容易。
陳道生被醫院護理部的一個年齡偏老的老太太帶到了重症病房進行現場培訓,如何喂藥、喂飯、喂水、塞尿盆、端屎、翻身、推輪椅、擦鼻涕、穿襪子、剪指甲、捶胳膊、捏肩、攙扶、抱坐,老太太對陳道生說,“端尿的時候,兩手從腋下抱住,一定要輕,但又不能太輕,重了患者受擠壓尿不出來,太輕了患者會因缺少支撐而尿不出來,要恰當好處,懂嗎?”老太太教了一上午,陳道生進步很快,他覺得這工作雖然很細致,但難度肯定沒有比做糖葫蘆大。
重症病房裏都是一些中風、腦癱、車禍重傷、嚴重燒傷、打架鬥毆斷腿缺胳膊腦袋開花,以及各種癌症晚期為主的男性患者,護理非常困難,醫院裏的護士隻負責打針換藥吊水,端屎端尿這類的護理工作女護士是不幹的,一般的家屬都幹不了或沒時間日夜守伺候,這時候陳道生就變得相當重要了。這類患者的前途是,要麼走不出醫院,走出醫院也就是成群結隊的殘廢人,陳道生護理的就是這些離死亡最近,離正常生活最遠的病人。
重症病房的門實際上是連著火葬場的一道後門,病人也就是火葬場首選客戶,所以走進重症病房的陳道生感覺跟走進火葬場是一樣的,這樣的心情讓他最初很多天裏都無法吃下飯,整天麵對病人蠟黃的臉和扭曲的表情,源源不斷的口水鼻涕還有很困難地咳嗽著吐出的痰,隨時失禁的大小便,重症病房裏聞不到藥水的味道,終日彌漫著的是惡臭和腥臊刺鼻的氣味,這裏不像病房,更像是一個無水衝洗的旱廁,一開始陳道生伺候病人後總要跑到廁所裏一氣嘔吐,胃裏倒海翻江,可什麼也吐不出來,於是他就對著自來水龍頭猛喝一氣涼水。病人家屬工作忙是一個理由,而受不了這夜以繼日的呻吟嚎叫與無休無止的屎尿應該是一個最真實的理由,久病床前無孝子,現在隻剩下陳道生這個外姓的最忠實的孝子。高工資需要付出高代價,這很公平,陳道生沒什麼可說的,他唯一能做的就是伺候好病人,讓病人家屬像滿意孝子賢孫一樣滿意他站在病房裏雙手的屎尿的形象。
護理的本身並沒有什麼難度,隻要細心耐心和付出愛心就能做好,陳道生能很快做得順風順水,關鍵在於他把每一個病人都看成是他父親,哪怕年輕的也是如此對待,解決這一心理問題類似於一個革命幹部提高了政治思想覺悟與階級立場,當然陳道生覺得父親給了自己生命,兒子本來就欠父親的,多少還是有些不一樣的,可他麵前這些躺在病床上的“父親”們給了他這個城市裏最高的報酬,他也欠他們的,所以他的伺候是報答是還債,確實掙來的錢就是用來的還債的。陳道生思想問題解決得很好,護理就做得更好,所以病人家屬和醫院對他都很滿意,他的忠於職守無微不至讓病人家屬感動得請他吃飯,送給他穿舊了的皮鞋與大衣,一個癌症病人死了後,家人悲痛欲絕中還沒忘給陳道生送了一條“牡丹”牌香煙,醫院院長說,“到底是國營大廠出來的,受過黨和政府多年培養,素質就是不一樣。”趙文麗也為自己推薦了優秀人才而沾沾自喜,“要是你老陳是正式工的話,都可評我們院的先進了。”陳道生舉重若輕地說了一句,“我當年是全市的先進。”一身洗不淨屎尿味的陳道生流露出一些誌得意滿的情緒是完全可以理解的。
夏天的時候,陳道生伺候了一位年輕的重症病人,年輕病人比老年病人相對要好伺候些,他們隻要能睜開眼,撒尿端屎就容易得多。這個年輕病人最初一連好多天都沒清醒,每天都是醫生進進出出的,打針吊水量體溫,他的母親在一邊不停地哭,哭累了就罵,“公安局要是不槍斃凶手,我就不活了。”陳道生隱約知道年輕人是打架時被打爛了腦袋的,至於為什麼打架他就不知道了,年輕人做了頭顱開腔手術,還有一兩塊碎骨還沒取出來,陳道生這段日子的工作就是為昏迷中的年輕人換“尿不濕”布片,每天用溫水洗一次下身的腥臊和惡臭,相對來說,不喂飯喂水喂藥,也不用隨時聽病人使喚和調度,比較輕鬆。隻是陪夜的時候,隔幾分鍾就要把手放在病人鼻子處檢測一下呼吸是否均勻,要是間歇式地不穩定,就得立即叫值班醫生來,最初兩個晚上,後半夜的時候,陳道生發覺病人的呼吸像自來水管壞了一樣,斷斷續續地,他衝到值班室叫醫生,“不好了,好像不行了!”醫生衝進燈光慘白的病房,手試了試呼吸,又翻看了看病人的瞳孔,“好好的,你叫我來幹什麼?”醫生不高興,陳道生不安地搓著手,“剛才有些不對頭,我怕出事。”醫生說,“你怕出事,我就不怕出事?”醫生很沮喪地走了,陳道生站在燈光下又試了一下,發現還是不對頭,他又去叫,醫生來看了,還是沒事,那位戴眼鏡的值班醫生眼睛通紅的,“已經脫離危險期了,怎麼會說死就死呢?你存心不想讓我打一會瞌睡,要是再亂喊亂叫,就讓醫院把你開了。”陳道生連忙拔出一支煙,一臉內疚,“大夫,我不是故意的,真對不起你!”醫生沒接煙,打著哈欠走了。陳道生拿著一支蒼白的香煙,臉上一樣的蒼白。這份工作要是丟了,他到哪兒去掙千兒八百的。後半夜,他坐在椅子上,絲毫不敢打瞌睡,過兩三分鍾檢查一次病人的呼吸,被醫生一訓,病人的呼吸居然正常了。
一個月後,年輕人又做了一次顱內手術,取出裏麵的碎骨殘渣,人很快就醒過來了,染得金黃的頭發中間開了一道縫,左右看起來並不對稱,蠟黃的臉也像染過一樣,與頭發的顏色渾然一體了。醒過來的年輕人腦子受了些刺激,經常做出一些狂躁的反應,喂飯喂水的時候常常猛地胳膊一掃將飯菜和水灑了一床,陳道生趕緊為年輕人換衣服和床單,嘴裏說著,“你不為自已著想,也得為父母想想,你一個人出事,一家人都不得安身。”陳道生想起了女兒小莉,小莉坐牢讓一家人一條街的人從此暗無天日。黃毛並不答話,他閉著眼睛喘氣。
一個悶熱得連床腿都在出汗的中午,黃毛在睡午覺,陳道生準備將搪瓷尿盆裏尿端出去倒了,天太熱,黃毛喝水太多,加上吊鹽水,一個小時最少要撒三泡尿,他從床底上拿出尿盆剛剛站起來,睡夢中的黃毛突然一骨碌坐起來,摔手就給陳道生一拳,“操你媽的,我要把你剁成肉醬!”陳道生本能地用尿盆去擋了一下,尿盆裏的尿潑翻在陳道生的身上,黃毛看也沒看,倒在床上閉上眼睛又睡了,嘴裏喘著惡氣。陳道生說,“我是做護理的,不是讓你出氣的。”黃毛的母親從家裏趕過來給兒子送西瓜,見陳道生對著兒子說氣話,就嚷道,“你這個人怎麼這樣不懂規矩,我們花大價錢是請你來伺候我兒子的,不是讓你來教訓他的,你不夠資格!”陳道生不說話,手裏捧著尿盆站在病床前,黃毛母親看見陳道生一身的尿,也知道了幾分,不凶了,她說,“我來看著,你去洗一洗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