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六回 逢國慶賈氏增爵祿 沐皇恩元妃再省親(1 / 3)

話說史湘雲將十二首海棠詩念完,遞與了眾人。大家又挨次兒看了一遍,俱各稱賞不已。

正欲細加評論,忽見鳳姐自外走來,笑道:\"你們的詩怎麼還沒作完?\"湘雲道:\"早已完了。這會子一總謄出一大張來了,你看,這不是麼?\"鳳姐伸手接了過來,看了一看,笑道:\"字兒黑鴉鴉,他認得我來我認不得他。\"黛玉笑道:\"你到底看這個字寫的明不明?\"鳳姐笑道:\"敢自是上好和徽墨,研的又濃,寫出字來又有什麼不明的呢。\"寶琴聽了笑道:\"鳳姐姐,你上了他的當了,林姐姐罵你的話,說你是’狗看星星一片明’,你怎麼就答應’明’起來了。\"鳳姐聽了,笑著便欲將黛玉撳在榻上胳肢他,隻見寶釵忙與他遞了個眼色,鳳姐連忙鬆了手,笑道:\"哦,是了。我知道了,必定是有了喜了。虧了我還沒有冒失,萬一有點兒閃錯,寶兄弟可就要恨我一輩子呢。\"黛玉聽了紅了臉,啐道:\"你再不是個好人,又信著嘴兒混說來了。\"眾人聽了,都瞅著黛玉笑,笑的黛玉臉上不好意思起來,忙道:\"我們的詩也作完了,也該大家吃酒罷。\"說畢,便命丫頭們斟酒。

鳳姐最是留心的人,見眾人都瞅著黛玉發笑,惟有探春、湘雲、香菱、寶琴四人隻微笑了一笑,鳳姐心下早已明白了。

於是,大家一同入席。丫頭們斟上酒來,湘雲算是主人,便按著次序兒遞過了酒。眾人又回敬了湘雲,然後依序就坐。

飲酒中間,隻見黛玉夾了一枚蜜濺楊梅,自己先吃了,又夾了一枚送與探春,道:\"三妹妹,你嚐這個味兒很好。\"探春接來便也吃了。鳳姐見了,\"撲哧\"的一笑。此時湘雲夾了一塊山楂糕,剛然要吃,見鳳姐一笑,趕著連忙放了下來,笑道:\"怨不得林姐姐說你,你果然不是個好人。\"李紈笑著:\"你們也就罷了,他笑他的,你們隻管吃你們的,這又有什麼意思呢。\"寶玉聽了笑道:\"你們這半日鬼鬼祟祟的到底說的是都些什麼,我怎麼總不懂呢?\"寶釵聽了,忙攔道:\"不拘什麼話,你都要打聽打聽,你管他們說什麼呢!\"寶玉聽了,便不言語了。

鳳姐笑道:\"我告訴你罷,才剛兒我說林妹妹有了喜,這會子看起他們吃東西來,竟不獨單是林妹妹一個人兒,還有好幾位呢。\"寶玉聽了笑道:\"我當是什麼聽不得的話呢,原來是這件事。世界上有夫妻,即有生育,乃是天地間的大道理,有什麼怕人知道的呢。就像菱姐姐有了喜,薛大哥早已告訴了人了。\"香菱聽了紅了臉,道:\"這是多早晚兒的話,你又來謅荒來了。\"寶玉笑道:\"前兒我們在甄府赴席行酒令兒,薛大哥親自兒說出來的。\"探春聽了笑道:\"你們到底說什麼酒令兒來,提到這上頭了呢。\"寶玉笑道:\"我也學不上他那個話來。\"說著,便附在寶釵的耳邊,告訴了寶釵。寶釵聽了笑道:\"怎麼這樣一個沒人樣的東西呢。說不上酒令兒來也就罷了,為什麼信著嘴兒混唚呢。\"香菱聽了益發紅了臉,呆了半晌,隻得向寶玉笑道:\"你那個薛大哥哥,真也教人沒了法兒了。\"鳳姐笑道:\"怎麼吃了孔聖枕中丹,也沒出息一點兒麼?

\"香菱道:\"自從吃了丹藥之後,也不過十分之中好了有三四分兒。\"鳳姐笑道:\"原說教吃了藥要捂著被窩出汗,他這想是揭騰的早了,汗沒出透的過失。你們看環兒,如今就比先強多了。就是我們那一個,也倒像知道一點好歹了。\"寶玉聽了,正欲答言,隻見尤二姐、平兒二人帶了奶媽子,抱的藻哥兒,一齊走了進來,笑道:\"我們也趕嘴兒來了。\"眾人見了,一齊站了起來,忙命丫頭們又搬過兩張椅子來,讓他二人坐下。丫頭們斟上兩杯酒來,平兒便抓了把瓜子嗑著。

李紈見了笑道:\"鳳丫頭今兒可又不吃虧了。雖說辦席貼賠了幾個錢兒,你們都瞧瞧,他們屋裏連小孩兒共是四口子,不但撈回本兒去,還要拐彎兒呢。\"說的眾人都笑了。平兒聽了,指著藻哥兒道:\"你說,大娘咋的了,侄兒能夠多大兒,就會吃嗎?\"寶玉聽了,忙將藻哥兒接來抱到懷裏,用筷子蘸了些兒酒抹在他嘴裏,藻哥兒咂著,嘻笑跳躍起來。寶玉笑道:\"你們都瞧瞧,這麼大兒的小孩子,吃酒竟不害辣,將來長大了,必會喝一盅兒。真是璉二哥哥的兒子,弓冶相承的了。\"平兒聽了,又指著藻哥兒笑道:\"你說,咋的了,二叔搬著不心疼的芽兒,拿酒嗆我來了。你們桂哥兒,你怎麼舍不得拿酒嗆他呢?\"寶玉聽了,便一疊連聲的命人抱桂哥兒去。丫頭們答應而去。

不多時,隻見奶媽子果然把桂哥兒也抱著來了。寶玉見了,便將藻哥兒送到湘雲的懷裏,又將桂哥兒接來,送到寶琴的懷裏,笑道:\"咱們今兒起的是海棠社,隻有他們小弟兄兩個在這裏鬧。若到明年海棠再開了,起社做詩的時候,那可就成了孩子社了。\"說的眾人都笑了。

正說時,隻見老婆子慌慌忙忙的進來,稟道:\"方才玉釧兒姑娘來說,老爺請二爺說話呢。\"寶玉聽了,吃了一驚,連忙起身向外而去。釵、黛二人不知何事,未免替他捏著一把汗兒,忙向老婆子道:\"你到上頭打聽打聽,老爺叫二爺有什麼事情,你就飛行告訴來。\"老婆子答應而去。

不多一時,老婆子進來稟道:\"老爺和太太都在上房,請璉二爺和寶二爺商量明兒到宮裏請安的事,並沒有什麼別的事情。\"釵、黛二人聽,這才放了心。鳳姐笑道:\"夠了,連我的心都跳起來了。我想寶兄弟和老爺、太太說長了話了,來還早呢,天也有了時候了,我們端點心來吃罷。吃了大家散一散兒,到了晚上再坐席。把點心留下一盒子給寶兄弟送到怡紅院去,連晴雯、紫鵑他們吃的也都有了。\"寶釵聽了笑道:\"這麼說起來我們屋裏倒占了便宜了。我們的兩個奶媽子嗎?把兩個哥兒都抱過來罷,看仔細尿到姑奶奶們身上。\"奶媽子們聽了,忙將兩個哥兒從湘雲、寶琴懷裏接了過來,連忙各自抱去哄著睡覺去了。這裏丫頭們端上點心來,大家吃了些兒。又吃了兩杯熱酒,這才吩咐撤去殘席,嗽口吃茶,又坐著說了會子閑話,這才大家散了。

到了黃昏時候,湘雲便差人去請邢夫人、尤氏、秦氏、胡氏。胡氏因新產了小孩兒,才過了滿月,不好來得,隻有邢夫人、尤氏帶了秦可卿過來,先到王夫上房等候,眾姊妹都會齊了,同到賈母上房而來。隻見賈母、賈夫人笑容可掬的迎了出來。賈母道:\"都進來坐罷,怎麼今兒雲丫頭又破起鈔來了。\"湘雲笑道:\"沒有化什麼錢,不過請老太太、姑太太和太太們坐著說說話兒。\"賈母道:\"很好。這會子他們的媳婦也娶了,大事都完了,今兒再擾了你的飯,咱們也就都回去罷。盡自沒事住著,大家都不方便。\"薛姨媽笑道:\"老太太說的很是,我們明兒也要回去呢,誰家都沒個事事情情的呢?也沒個婆婆媳婦合家子都在親戚家住著的道理。\"說著,大家走了進來,彼此問訊畢,都在兩邊炕上挨著次序兒坐下,丫環獻茶。茶罷,鳳姐便張羅著擺桌子。賈母、賈夫人一席,仍是自備的。邢、王二夫人和尤氏陪薛姨媽一席,其餘的姊妹共又坐了三席。

飲酒中間,王夫人稟知賈母道:\"才剛兒老爺下了衙門,說今兒早起在朝房遇見夏太監,告訴說昨兒元妃娘娘身上欠安,傳了太醫院進去診脈。太醫院診了脈,奏知說脈上現出喜兆。

係屬孕娠,不過服幾劑調理的藥,可就安愈了。所以叫了寶玉來,教他明兒一黑早同他璉二哥哥到二宮門投職名請安。再請請示,看要什麼東西不要。\"賈母聽了,甚至歡喜。鳳姐嘴快,又告訴了黛玉、湘雲、探春、寶琴、香菱諸人也有了喜了。喜的賈母眉開眼笑,向薛姨媽笑道:\"姨太太,咱們該樂不該樂?

明年咱們再到了一塊兒,你隻看看孩子們熱鬧罷!\"薛姨媽笑道:\"這都是老太太的積德所感,才有這樣重重疊疊的喜事。連我們也托戴著受了福了。\"賈夫人道:\"我那裏有一本書,是你妹夫在太上老君處得來的。上頭保產育嬰的心法,講的極有道理,藥方兒也極有效驗。姑娘們都是認得字的,我明兒給他們送來,大家看看到底有益多了。\"邢、王二夫人聽了,亦甚歡喜,當下賓主酬酢,直吃到交了三更,方才席散。

王夫人尚欲挽留賈母、賈夫人多住幾日。賈母道:\"我們回到廟裏,諸事便當些兒。\"賈夫人道:\"我也要早些兒回去,還要替你妹夫料理料理行裝,要趕三月三的蟠桃會與西王母慶壽去呢,也不過隻有半月的工夫了。\"王夫人聽了,不肯強留,隻得吩咐外頭飼候轎子。賈母、賈夫人告辭起身,邢、王二夫人、薛姨媽等都送到榮禧堂,看著上轎而去。邢夫人和尤氏、秦氏,也都各自回家。薛姨媽領著湘雲等姊妹都到蘅蕪院等處歇息去了。王夫人領著紈、鳳、釵、黛四人仍到賈母上房,照應著丫頭、老婆子們收拾了器皿,吹息了燈火,這才各自散去。

不言王夫人、紈、鳳各自回房安歇,且說寶釵、黛玉二人回到怡紅院,但見皓月當空,無庸燈燭。進房看時,隻有鶯兒一人在炕上打盹。桌上一盞殘燈,半明不滅。黛玉將燈剔了一剔,用手指在鶯兒額上彈了一下。鶯兒驚醒,連忙跳下炕來,笑道:\"奶奶們回來了麼。\"寶釵問道:\"二爺呢?\"鶯兒道:\"二爺早就到那邊房裏睡去了。說明兒還要起五更到宮裏請安去呢,所以派了我在這邊等著服侍奶奶們睡覺呢。\"寶釵道:\"三更天了,你把我們的舊衣裳拿來,把新衣裳疊了放在櫃子裏,茶水都不用了,你也就睡去罷。\"鶯兒聽了,忙服侍他二人換了衣裳,將新衣放好,替他們掩了子門,自己也就回房去了。

這裏釵、黛二人卸了殘妝,收了釵釧,將欲就寢。隻聽黛玉道:\"可惜把鶯兒放走了。咱們今兒的飲食吃重複了,我覺著肚裏不大舒服,要往後去走動走動才好,隻是這會子又不好敲門打戶的叫他們。\"寶釵道:\"你倒說呢,我也覺著大不受用。你既要去走走,我同你一塊兒去,省得又叫他們。\"說著便袖了草紙,每人點了半支藏香,輕輕的開了後院門,往中廁而來。

原來怡紅院因住下寶釵,便在後院太湖石假山背後,蓋了兩間小小中廁,以備早晚便當。釵、黛二人進內走動畢,但見皓月當空,碧天如水,甚覺可愛。二人不覺站在太湖石旁,徘徊瞻望,大有流連之意。正玩月時,忽聽西邊套間內有寶玉嘻笑之聲。黛玉向寶釵笑道:\"姐姐你聽聽,三更天了還不睡覺,明兒怎麼能夠起早呢。\"寶釵笑道:\"又不知是鬧什麼故典呢,咱們何不到他們窗下聽他一聽。\"黛玉聽了,笑著拉了寶釵的手踱到西套間的窗下,側耳細聽。隻聽裏麵金釧兒叫道:\"五兒姐姐,你快瞧來。你看紫鵑姐姐裝了一輩子的正經人,今兒教二爺擺布的也會浪起來了。\"隻聽紫鵑啐了他一口,寶玉嘻嘻的笑起來。又聽柳五兒道:\"我不看他,怪臊答答的。\"又聽鶯兒笑道:\"罷喲,你來罷,你就是今兒總不看他,明兒輪著了你,眾人也是不肯饒你的,你何苦裝傻子呢。\"又聽金釧兒叫道:\"襲人姐姐,你到底也看個熱鬧兒來嗎?怎麼就瞌睡到這步田地了。\"又聽襲人道:\"你們也太厭氣了,什麼沒見過的稀罕兒呢,我這會子瞌睡的什麼似的。\"又聽晴雯向金釧兒發氣道:\"你也愛叫他,他比咱們本來見的世麵多了。又是二爺,又是蔣琪官,什麼樣的勾當他又沒見過呢,讓他挺屍去就是了。\"又聽寶玉、紫鵑二人在炕上大有不可聽之狀。黛玉在窗外悄向寶釵笑道:\"這都是你要來教他們住在一塊兒。你聽聽,鬧的還有一點人樣兒了麼?\"寶釵笑道:\"不用聽了,咱們走罷!\"剛要轉身,隻聽晴雯問道:\"二爺,昨兒晚上奶奶們到底為什麼不要你了,倒讓鶯兒妹妹興兒了。\"又聽寶玉笑道:\"你還不知道他們的脾氣嗎?點著燈誰也不肯當著誰脫了小衣,就是為這個緣故,還為什麼呢。\"又聽鶯兒道:\"你既知道他們的脾氣,就不該點著燈當著林姑娘解我們姑娘的汗巾。你果然能耐著性兒等著人了燈,大家都睡下,你再慢慢的尋了他去,我們姑娘也就樂得而為之罷了。還有什麼不依的呢?\"黛玉在窗外了,向寶釵笑道:\"你聽聽,到底鶯兒是你從小兒貼身服侍的人,所以你的脾氣,唯他獨知道的親切。\"寶釵聽了,悄悄的啐了他一口,笑道:\"走罷,不用聽了,小蹄子們一個好的也沒有。\"黛玉拉了寶釵的手笑道:\"剛聽到好處了,你怎麼又要走呢?\"忽聽晴雯道:\"紫鵑妹妹,你怎麼也不把林姑娘的什麼脾性兒告訴二爺,免得明兒再碰釘子。\"黛玉聽了,忙拉了寶釵的手笑道:\"姐姐,咱們走罷,不用聽了。\"寶釵笑道:\"我也剛聽到好處了,你怎麼又要走呢?\"黛玉強拉了寶釵,一麵走著笑道:\"罷喲,盡他們瞎編派著說去罷,何苦聽著怪生氣的。虧了咱們晚上諸事留心,原也怕他們在背地裏談論。不然咱們姊妹倆裏頭就是放蕩一點兒,當真又怕什麼呢。\"寶釵笑道:\"你隻知其一,不知其二。既然把他們都放在房裏,也就怕不了許多了。任憑咱們怎樣的嚴秘,他們斷沒有不知道的理。就是他們不敢偷著看,不敢偷著聽,你就量咱們那一個魔王還有個不告訴他們的嗎?隻要他們知道好歹,不在外人跟前嚼說也就是了。自己窩子裏頭,也沒什麼意思罷了。\"二人說話,不知不覺回到房中,洗手,關了後門,這才吹燈脫衣就寢。一宿晚景不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