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五回 恣閨謔戲和石頭詩 逞才華再建海棠社(2 / 3)

寶玉穿的乃是一條玉色灑花夾褲,將腰提了一提掖住,仍舊掉過臉來,笑道:\"詩完了麼?\"黛玉笑道:\"完是完了,還沒落款呢。\"寶玉笑道:\"咱們自己又鬧什麼款呢,拿來我瞧罷。\"黛玉聽了,便將花箋遞與寶玉。寶玉接來,仔細觀看。

隻見黛玉的起句是:磨不磷兮不曰堅,寶釵接的兩句是:聆音未必韻鏗然。

初平叱處成羊日,黛玉又聯了兩句是:嬴政鞭來瀝血天。

頑到點頭心可化,寶釵又續兩句是:礪當漱齒力猶綿。

倘教精衛銜填海,黛玉收一句是:好伴魚龍逐浪顛。

寶玉看畢,大笑道:\"好,你們竟罵起我來了,又叫我變羊,又叫我挨鞭子。這也罷了,怎麼臨了兒還說教我去伴魚龍,這不是要教我變個什麼兒去呢,這還了得。\"說著便順手兒將寶釵撳倒,兩隻手在他脅下亂胳肢,胳肢的寶釵笑的喘不過氣兒來,忙哀告道:\"好兄弟,我再不敢了。\"寶玉笑道:\"今兒偏要教你把我叫了哥哥,我才饒你呢。\"寶釵著了急,笑道:\"那不是把你叫哥哥的人嗎!\"一句話提醒了寶玉,放了寶釵,就撲黛玉。黛玉性靈,聽見寶釵一說,他早防備下了。見寶玉撲來,忙將身子一轉,早跳下炕來。寶玉撲空,連忙跪了起來,往前一趕,不承望褲腰原是裏麵綢子的,又滑又沒係著汗巾,那條玉色灑花褲兒竟順著腿掉了下來。穿的又是短襖兒,招的寶釵、黛玉哈哈大笑起來。

寶玉著了急,忙提起要係,又怕他二人追問汗巾的緣故,人急智生,乃故意的恨道:\"你掉下來,我就索性把你脫了去。

難道這會子還有我躲避的人嗎?\"說著便使性子脫了下來,撂在一邊。寶釵忙道:\"怪冷的天氣,這是怎麼說呢,也不怕就涼著了。\"寶玉道:\"我那裏像你們那樣嬌嫩的身子,動不動兒就涼著了。\"說著索性跳了起來,嬉笑不止。黛玉在地下道:\"你看你,可有一點人樣兒麼?這麼冷的,還不快蓋上被窩去呢。寶姐姐,咱們也收拾了罷,天也不早了,明兒海棠社的題目,且到明兒和雲兒現擬也不遲。你看,越鬧越鬧上樣兒來了。

\"寶釵道:\"不用理他。你來,咱們把這些東西都收了罷。\"黛玉聽了,便仍舊上了炕,同寶釵套筆、蓋硯、疊紙、包墨。

寶玉見了,便嘻皮笑臉的偎在黛玉的身旁,笑道:\"妹妹,咱們倆人生生死死的鬧了一場,好容易熬的作了夫妻,如今已經半年多了。今日我身上想喝了些酒,癢的很,你總不肯在人前與我抓抓,今日求你這會子賞他個臉呢。\"黛玉聽了,忙啐道:\"快走開罷,我總不!這是個什麼樣子呢。\"寶玉笑道:\"妹妹,難為你也讀過會子書,你就沒看過張敞畫眉的故事,他對著皇帝尚且說,閨房之內,更有甚於畫眉者。你也想想,更有甚於畫眉的,到底都是些什麼事呢。\"黛玉道:\"任憑你說的天花亂墜,我隻有一個字的斷語:不!\"寶玉沒了法兒,隻得扶著黛玉的肩頭跪了起來,道:\"好妹妹,我與你跪下了,你賞他個臉兒罷。\"黛玉使性子道:\"那不是寶姐姐,你怎麼隻是纏磨我呢。\"寶釵正在收拾紙筆墨硯,聽見黛玉來攀他,他便隨意兒伸過手來,在寶玉腿上邊抓了一把,向黛玉嘴上一抹,笑道:\"給顰卿吃了罷。\"黛玉見了發了急,忙用手也在寶玉腿上邊抓了一把,就往寶釵嘴上去抹,隻見寶釵用手帕子把嘴握上個結實。樂的寶玉直跳起來,向寶釵作揖道:\"寶姐姐,你就是我萬代的恩人,我再也忘不了你的恩了。\"黛玉笑著趕了去,在寶玉肩上打了一手掌,道:\"是了,算你占了便宜了,好好兒的睡覺去罷,看仔細涼著了。

\"寶玉笑道:\"你別管我,我還有事要求寶姐姐呢。\"寶釵聽了笑道:\"我這就替你成全了莫大的臉麵,你還不好生睡去,又有什麼事可求的呢。\"寶玉笑道:\"自從咱們三人搬在一塊兒,我留心記著,不拘什麼事兒,總是姐姐作俑於前,妹妹效尤於後。我所以膽大求姐姐施個全恩。你瞧瞧咱們窗戶上,’月白風清,如此良夜何?’也別辜負了這樣體麵帳子。\"說著便嬉皮笑臉的將寶釵抱住。

寶釵紅了臉,忙推道:\"你這個人竟是給不得臉。你瞧瞧,明燈蠟燭的點著,底下人人都還沒睡,你這是個什麼意思呢。\"寶玉哀告道:\"好姐姐,你今兒開了端,底下他們誰敢不跟著姐姐學呢。\"說著便伸過手來替他解汗巾。寶釵著了忙,忙用手來遮護,向黛玉笑道:\"你怎麼瞧著也不哼一聲兒,由著他的性兒鬧嗎?\"黛玉笑道:\"你不起發了他,他怎麼肯歇心呢?

\"一句話提醒了寶釵,忙叫道:\"鶯兒!\"隻聽鶯兒在那邊問道:\"奶奶叫我做什麼?\"黛玉忙也叫道:\"你們六個人都來!

\"隻聽那邊答應了一聲,七手八腳的亂響了一陣子,隻見晴雯和鶯兒先走了進來。一見寶玉在炕上光著下半截子,偎著寶釵,晴雯笑道:\"噯喲,怎麼脫成這個樣兒了,也不怕個冷嗎?\"寶釵道:\"你們可問他嗎!快把他給我叉到你們屋裏去。\"說著隻見紫鵑、金釧兒、柳五兒、襲人一齊走了進來,問道:\"二位奶奶怎麼這早晚兒還不睡覺?\"黛玉笑道:\"你們難道沒看見炕上的那個精人兒麼?在那裏纏磨寶姐姐呢。你們大家把他抬到你們屋裏,讓他盡性兒鬧去罷!\"隻聽晴雯笑道:\"奶奶們倒會脫清靜兒,可憐我們就都是該死的了。罷了,二爺下來走罷。奶奶們不要你了,你還在那裏呆著做什麼呢?\"寶玉聽了,故意的揚著臉問道:\"你們都做什麼來了?\"鶯兒笑道:\"二爺,這不是明知故問來了麼!奶奶們叫了我們來,請二爺送過那邊去呢。\"寶玉笑道:\"哦,奶奶吩咐你們,你們就都不敢違背,一個兒也不敢短少,就都齊齊全全的來了。

我要吩咐你們一件事呢?\"晴雯道:\"二爺吩咐我們什麼事,我們也是不敢違背的。爺和奶奶原是一樣的,那裏有遵奶奶的話,不遵爺的話的道理呢?\"寶玉笑道:\"既是如此,你們都聽我吩咐:你們六個人分做兩班兒,三個人服侍一個,把你們這兩位奶奶撳倒在炕上,把他們總不肯脫的那一件衣裳,給我剝了下來。\"六人聽了,齊聲笑道:\"這件事我們可真不敢。\"寶玉道:\"何如?可見你們總是怕奶奶,並不怕爺。\"紫鵑聽了笑道:\"奶奶說的有理,我們就遵奶奶的話。爺說的有理,我們就遵爺的話。才說的一點道理也沒有,可教我們怎麼遵呢。\"寶玉道:\"我才說的就是沒有理的話?奶奶把爺叉出去,這就是很有道理嗎?\"金釧兒道:\"這是奶奶們疼爺的意思。要是奶奶們總不許爺過那邊去,爺又該著了急,埋怨奶奶們不體麵了。\"黛玉聽了笑道:\"罷喲,依我說你好好的跟了他們去罷。你看,寶姐姐了在那裏生氣呢。莫要惹的他吩咐教取出棒槌來,你說要討沒趣兒呢?\"說的寶釵和眾人都笑了。

寶玉並不答言,向柳五兒、襲人道:\"奶奶們教我過你們那邊去,你們到底願意不願意?\"柳五兒笑道:\"我們作奴才的,原是聽主子的吩咐,那裏敢說自己願意不願意呢。\"寶玉道:\"既是如此,可要聽我吩咐:晴雯和五兒,你們倆人身量兒相仿,替我拿手搭個花轎兒,等我坐上,鶯兒、金釧兒擺一副對子,紫鵑打頂馬,襲人在後麵,替我拿著衣裳。我好到你們那邊上任去。\"晴雯笑道:\"說的倒好聽,隻是我們不會搭什麼花轎兒。\"寶玉道:\"你們倆人過來,等我教給你們。你們自己的右手,抓住自己的左腕,然後二人合起來,你的左手抓住他的右腕,他的左手抓住你的右腕,就成了。\"二人聽了,如法搭了起來,笑道:\"這可怎麼坐呢?\"寶玉笑道:\"我自有坐法,你們先把對子、頂馬伺備妥當。\"鵑、鶯、釧三人聽了,也便如法站好。寶玉這才回過身去,將自己的灑花夾褲取來,悄悄的將褥邊底下藏的茜香羅汗巾取出,掖在兜兜內。然後叫襲人仍將褲子穿好了,走了起來,將兩隻腿兒圈著,勾了晴、柳二人脖子,坐在他二人手膀子上,叫紫鵑、金釧兒、鶯兒三人擺對子、頂馬,前行引路,後麵襲人跟著,竟往那邊而去。招的釵、黛二人都大笑起來。寶玉回過頭來,向釵、黛笑道:\"我們那邊過會子熱鬧起來,你們兩人可不冷靜後悔!\"不言寶玉被他們六人撮去,再說釵、黛二人又坐著說了會子,這才卸了殘妝,吹燈而寢。到了次日,紅日當窗,這才一覺睡醒,連忙穿衣起來。估量著寶玉、晴雯等尚在未起,誰知開門看時,早見寶玉同他六人都在院子裏海棠樹下打掐旁枝亂葉,又有幾個老婆子打掃院子。寶玉一見釵、黛二人出來,忙笑道:\"好睡啊。怪不得昨兒把我起發出來,原來為的是今兒早起的這一飽睡。我才吩咐鶯兒他們,總不許叫你們,讓你們倆人對頭兒睡到晌午,教太太知道了,狠狠的給你們一個沒臉麵,才解我心裏的恨呢。\"黛玉聽了笑道:\"噯喲喲,我們倆人把你怎麼了,就把你恨成這個樣兒了。\"寶釵笑道:\"你教他見了咱們可臊的說個什麼兒呢?這也是我們修下的一點清福兒,就是早起多睡了會子,太太知道了,也沒什麼大了不得的事。不用理他,咱們梳頭去罷。\"襲人、柳五兒聽了,忙去舀臉水服侍。他二人梳洗已畢,穿了衣裳,都到王夫人上房來。走到院子裏,隻見寶玉還在海棠樹下,安排這個布置那個。寶釵笑道:\"我勸你不用無事忙了。你看咱們這個地方,成日家弄的亂頭羊兒似的。屋裏堆的東西也不少,又有小孩子啷嗎喊叫的,那裏還開得詩社呢。莫若派人把瀟湘館打掃幹淨,鋪設起來,又眼寬又雅趣。過會子大家會齊了,就在太太上房裏吃了早飯,先請他們到這裏看看海棠,喝會子茶,也先打算打算能做詩的共有幾個人,用幾張桌子,幾副筆硯,然後同到瀟湘館做詩。就在那裏坐午席,還要早些兒散了,大家歇一會子。到了晚上,還要到老太太上房會席,都要騰挪出空兒來,這才不受張羅呢。\"寶玉聽了,不勝大喜,忙出去吩咐焙茗教派人打掃瀟湘館,安排桌椅,鋪設氈褥,不在話下。

且說釵、黛二人來至王夫人上房,隻見王夫人也才梳洗完畢。一見他二人進來,便問:\"寶玉昨晚在甄府赴席喝多了酒了沒有?\"釵、黛二人聽了,忙替遮掩道:\"沒有喝多了酒。\"王夫人道:\"他這會子起來了沒有?\"寶釵道:\"起來了。在瀟湘館看著教人打掃、鋪設呢。\"王夫人道:\"這會子又打掃瀟湘館作什麼?\"黛玉道:\"昨兒史大妹妹給了我大嫂子二十兩銀子,教替他辦幾桌酒。白日裏請我們姊妹們開社做詩,晚上請太太們陪老太太和我媽媽坐著說說話兒呢。\"王夫人聽了笑道:\"你史大妹妹真是高興,他可那裏有多餘的錢呢。\"寶釵道:\"我們昨兒那麼攔他,他是必不肯依,隻得今兒暫且辦了。過了後兒,我們大家湊出來還他就是了。\"正然說到這裏,隻見周姨娘領了環兒媳婦趙氏,李紈領了蘭哥兒媳婦範氏,都來問安。王夫人向李紈笑道:\"我聽見你史大妹妹今兒煩你替他辦東道,你一共辦了幾桌?\"李紈笑道:\"我那裏會辦什麼酒席呢。昨兒史大妹妹再三不依,我不得已兒接了他的銀子。昨兒晚上,我差人送給鳳丫頭去了。\"正說時,隻聽窗外有人笑道:\"又在太太跟前作弄我什麼呢,鳳丫頭鳳丫頭的。\"眾人就知是鳳姐來了。果見鳳姐拉了巧姐的手,母子二人走了進來。王夫人拉了巧姐的手,笑道:\"我的兒,今兒你嬸娘們要開社做詩,你會作詩不會?\"巧姐笑道:\"我如今也是才學呢,隻怕做的不好。\"鳳姐笑道:\"真是老鸛窩出鳳凰,比我強多了。前兒我聽見親家母說,他還教他女婿呢。可憐我當日也上了會子學,就連一個瞎字兒也沒認下。如今不拘遇個什麼事兒,兩眼煤黑子。\"李紈笑道:\"你可又有你的能處。我昨兒給你送過銀子去,你怎麼辦了?\"鳳姐笑道:\"罷喲,這不是當著太太說,你也太藏奸了,人家托你的事情,你又轉來托我,這會子我還有什麼貼賠的麼?隻好盡著這二十兩銀子辦了四席,剛夠晚上用。白日裏又要開詩社,講不起我賠上點子,替你們辦上三桌攢盒,一大缸惠泉酒,三盒冷熱暈素點心,將就著壓壓饑兒,等到晚上打躉兒坐席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