驀地歸來,臊壞了我們的那個他。暗投繯,三更半夜在床頭掛。恨起來,恨不能一口涼水把你囫圇吞下。
眾人聽了,一齊大笑道:\"唱的好,恰當切題。寶兄弟這可該唱一盅了。\"寶玉聽了,忙將杯子遞了過去。蔣玉函滿斟了一杯,寶玉接來,一氣飲幹。雖然同眾歡笑,細聽曲中言語,終覺感慨,心中一動,不覺酒上心來,連忙將筷子擔在酒杯上,道:\"暫且告便。\"說罷出席,竟到後院去了。蔣玉函見了,便也隨了出去。薛蟠楞楞怔怔站起來,也要跟了去,早被馮紫英一把按住。
且說寶玉正在後院小解,忽聽身後有人走的腳步響。回頭一看,見是蔣玉函。忙掖起衣裳,笑道:\"你也小解麼?\"蔣玉函低聲道:\"適才席上不便細陳隱曲。自從二爺去後,小的無意中娶親,實不知是二爺房裏的舊人,後悔不及。前日聞得二爺回府,他就愧愧悔莫當,半夜投繯自縊。小的不但無顏見二爺的金麵,抑且落了個人財兩空。\"說著,就流下淚來。寶玉道:\"你不必傷心,這個人我已經把他救活了。但他原是我的舊人,未便仍歸於你,我另替你娶一房妻子也就是了。我想,你也常在我們家唱戲,我們女班子裏有個芳官、藕官,你也是見過的,就把他兩個都給你,如何?\"蔣玉函聽了,連忙打了個千兒道:\"謝謝二爺。\"忙將腰間所係的茜香羅汗巾,解了下來,遞與寶玉道:\"這原是小的當日孝敬二爺的東西,前日忽又陪嫁過來,今仍完壁歸趙,惟求二爺賞臉。\"寶玉笑著接來,忙將自己係的一條玉色洋縐舊汗巾解了下來,兩相對換。
寶玉笑道:\"咱們過去罷,仔細薛大哥又來胡鬧。\"說畢,二人依舊走了過來。眾人一見,都站起來讓坐。馮紫英向寶玉笑道:\"寶兄弟,我方才聽見令表兄告訴我說,你如今房裏大小是八位了,實在可敬可賀。\"甄寶玉笑道:\"我說句話,寶二哥可別計較,這正應了俗語說的’狗攬八堆屎’是也。\"說的眾人都笑了。馮紫英道:\"論起來大小八位,卻也不足為奇。我還聽見說,兩位閫君同在一個房裏,六位如君又是同在一個房裏,這實在是件獨得這奇。我有件東西正配你使用,等我教人取來你先瞧瞧。小廝呢?過來!你快回去和奶奶說,把那副鮫綃帳連匣兒拿來。\"小廝答應,自去不提。
這裏甄寶玉便命人斟熱酒來,道:\"寶二哥,我想咱們行個什麼酒令兒才好。\"寶玉道:\"酒已多了,不如喝會子茶,早些兒散罷。老弟台新婚,應該早些兒安歇才是。我們在此,隻是打擾,殊覺不安。\"甄寶玉笑道:\"此時不過才有定更時分,早得很呢。小弟不過隻當一個人的差使,還不致貽誤。二哥你當著八個人的差使,自然覺得時光有限了。\"說的眾人又都笑了。馮紫英道:\"寶兄弟,我的意思,咱們仍舊行那年在我家行的那個令兒,好不好?那年說的是女兒,如今改做佳人。
那年說的是悲喜愁樂,如今改做生死去來。你道何如?\"寶玉聽了,笑道:\"既是大哥你高興,小弟遵命就是了。\"甄寶玉聽了,便追問那年的女兒令怎樣說法。蔣玉函便代為述說了一遍。
甄寶玉聽了大喜,忙將五人的筷子各取一支,摜在桌上,以定先後次序。乃是賈寶玉第一,甄寶玉第二,馮紫英第三,蔣玉函第四,薛蟠第五。薛蟠聽了,皺眉道:\"又鬧酒令兒來了,不用算我。我的醜那年還沒丟夠?你們隻是這樣刁難我,我明兒再也不和你們在一塊兒喝酒了。\"馮紫英笑道:\"你那年說的就很好。這個說酒令兒,也無非是說說笑笑散酒的意思。
難道定要七篇文章八篇論嗎?況且琪官他也要說呢,難道他肚裏也有五車書麼?\"甄寶玉道:\"我們別管薛大哥他說得上來說不上來。如果說不上來,罰他一大壇酒就完了。\"薛蟠聽了無奈,隻得道:\"是了,小爺,我實在怕了你們了。\"甄寶玉笑道:\"既然如此,寶二哥你就先說罷。\"寶玉笑道:\"咱們先說過,酒是各消門麵,說不上來的,另罰三大海子。\"說畢,便將自己的酒端了起來,一氣飲幹,乃說道:\"佳人死,香消玉滅魂飄矣!佳人生,花又重開月又明;佳人去,芳魂一點歸何處?佳人來,卻喜珠從合浦回。\"眾人聽了,齊聲讚好。薛蟠道:\"他說的都是些什麼?\"甄寶玉道:\"這都是眼前的實事。\"馮紫英道:\"我這個令兒,原是要說實事的,說著才有趣兒呢。甄兄弟,該你了,說遲了是要罰的。\"甄寶玉聽了,也將門杯吃幹了,道:\"佳人死,仙郎寂寞空閨裏;佳人生,依舊花前締舊盟;佳人去,斷送楊花無氣力;佳人來,一朵芙蓉並蒂開。\"眾人聽了,也都讚好。薛蟠也跟著點點頭兒。甄寶玉道:\"馮大哥,該你了。\"馮紫英也端起酒來,一氣飲幹,說道:\"佳人死,窮通夭壽原如此;佳人生,積善之家福自增;佳人去,天涯海角難尋覓;佳人來,乍見雲鬟金鳳釵。\"眾人道:\"這也好極了。\"薛蟠翻著白眼道:\"是了,我這才明白了,琪官快說罷。\"蔣玉函便也端起酒來告了幹,說道:\"佳人死,活活坑了多情子;佳人生,天涯咫尺不相逢;佳人去,悲歡離合真如戲;佳人來,隻剩了一鉤羅襪一弓鞋。\"眾人聽了,也都一齊讚好。
薛蟠道:\"他說的怎麼又不和你們的一樣呢。\"馮紫英道:\"他說的,是他個人的實事。\"薛蟠道:\"這個使得嗎?\"甄寶玉道:\"怎麼使不得呢。\"薛蟠道:\"既然使得,我也就說我的實事了。\"眾人道:\"這個使得,你快說罷。\"薛蟠便先咳嗽了一聲,打掃淨了嗓子,說道:\"佳人死,房中丟下個小孩子。\"眾人聽了,笑道:\"這也很是的,就這樣說罷。\"薛蟠又道:\"佳人生,依舊嫌我是個楞頭青。\"眾人又笑道:\"這也不錯。\"薛蟠又道:\"佳人去,丈母娘來找女婿。\"馮紫英笑道:\"這可是句什麼話呢?\"薛蟠笑道:\"你那裏知道,我問我們表弟!\"寶玉聽了,便將甄士隱送封氏來京的話,告訴了眾人。甄寶玉道:\"這也與’去’字無相幹涉!\"薛蟠道:\"你們才說,隻要押韻就是了,怎麼又混挑眼兒來了呢。\"馮紫英笑道:\"就是了,你說底下的罷。\"薛蟠道:\"佳人來……\"說了半響,自己也笑道:\"這兩個月的經水又沒見他來。\"眾人聽了,大笑道:\"這是句什麼話呢?我們真不懂了。\"薛蟠揚著臉笑道:\"我實告訴你們罷,又有了孕了,又要給你們養個小侄兒呢。\"眾人聽了,又都大笑起來。
正然歡笑,隻見馮紫英的小廝,手裏拿著個拜匣兒走了進來。薛蟠笑道:\"怎麼?馮大哥明兒就還席麼,請帖兒可就來了。\"馮紫英道:\"這是我才說送寶兄弟的鮫綃帳,你怎麼認成請帖兒了呢,好沒見世麵。\"薛蟠道:\"這副帳子到底多大兒,怎麼就裝在拜匣兒裏了?\"馮紫英道:\"大多著呢。非離了令表弟家大觀園的房子,別處還沒這麼大的墳方兒掛他呢!\"薛蟠聽了,就要打開看,馮紫英道:\"揭開匣蓋兒看看罷,打開了,就疊不成這個原樣兒了。\"薛蟠聽了,果然揭開匣蓋。
眾人一齊看時,隻見顏色妖嫩,輕軟無比,真乃稀世之寶。看畢,仍舊蓋好。馮紫英雙手遞與寶玉道:\"這件東西,是哥哥攤了大價兒得的,去年尊翁老大人也見過的,是個窮嫌富不愛的貨兒,放了好幾年,總賣不上價兒,也找不出主顧來。這時候哥哥也不等這宗錢使喚了,我聽見老弟台大小八位,正配掛這個帳子,不如送了你罷。\"寶玉聽了,連忙遜謝道:\"大哥,這樣無價之玉,小弟何敢居然白受?\"馮紫英笑道:\"弟兄們相好,那裏在這上頭計算呢。你明兒高升了,做了大官的時候,把哥哥提拔提拔就有了。\"寶玉聽了,不好再辭,便深深的作了個揖謝過了。接過來,連匣兒揣在懷內。
此時已有二更天氣,馮紫英道:\"咱們令也完了,酒也夠了,早些兒散散,也讓甄大兄弟和新娘子多說說話兒罷!\"眾人聽了,俱各起身告辭。甄寶玉又每人敬了一大海子酒,這才送出來。寶玉將蔣玉函拉在一邊附耳低言,又咕噥了會子,這才坐車的坐車,騎馬的騎馬,各自回家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