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裏,賈母聽得遠遠有雞叫之聲,忙吩咐外麵套車伺候。
隻見鴛鴦領了李紈也來了,同鳳姐諸人一齊拜謝告辭。賈母、賈夫人送至大堂,隻見林公正在丹墀上讓賈璉、寶玉等騎馬,賈璉、寶玉等再三不肯,都把馬拉到儀門外,這才上馬而去。
李紈、鳳姐等又拜謝了林公,林公也站著說了幾句客套,看著他們上車去了,這才和賈母、賈夫人回後去了不提。
且說榮寧兩府的男女並親戚諸人,出了城隍廟,一路車馬轔轔,燈籠火把,及至各自到家已有醜末寅初的時候。賈璉、賈環、賈蓉、薛蟠四人到家後,各將孔聖枕中丹如法服訖。因夜間勞苦,一覺直睡到已牌時分。醒來隻覺心境光明,神清氣爽,回思一往所行所為,殊甚愧恨,真如蘧伯玉行年五十而知四十九年之非矣!
再說寶釵、黛玉同住怡紅院,也因昨夜勞倦,一覺睡醒,早已日上三竿。二人連忙梳洗才完,正欲到王夫人處請安,隻見鶯兒慌慌張張的走來稟道:\"二位姑娘快梳洗罷,才剛兒侍書從這裏過,說史大姑娘自從廟裏回來,剛然睡下,就發起燒來,這會子病的人事兒不省了。三姑娘害了怕,打發侍書告訴太太去了。\"釵、黛二人聽了,都吃了一驚,正欲追問情由,隻聽寶玉在帳子裏問道:\"怎麼的,史大妹妹病了麼?寶姐姐、林妹妹你們倆人先到秋爽齋看看他去,我穿了衣裳隨後就來。\"釵、黛二人聽了,便留下紫鵑服侍寶玉穿衣,帶了鶯兒剛走出怡紅院的月門,就瞧見侍書、玉釧兒攙了王夫人從那邊來了,釵、黛二人見了,便止步等候著。王夫人到了跟前,一齊問安。
王夫人笑道:\"你史大妹妹平日生的本就壯實,從來輕易沒聽見他害個病兒災兒的。昨兒從廟裏回來還是好好的,怎麼一會兒的工夫就病的人事兒不省了呢?\"寶釵道:\"我們也是才聽見的,也不知道她是怎麼了,正要瞧她去呢。\"黛玉道:\"太太該把王太醫傳來,給他診診脈就知道他是什麼病了。\"王夫人道:\"我已經差人告訴你璉二哥哥去了,咱們先過去瞧瞧他。\"說著婆媳三人一齊來到秋爽齋。
隻見湘雲睡在帳子裏,臉上燒的就和胭脂瓣兒一般,口不能言,惟有兩眼直瞪而已。探春坐在旁邊流淚。王夫人見了也覺傷心,用手在他額上摸了一摸,燒的火炭兒似的。忙問道:\"大姑娘,你到底覺著是怎麼了?\"探春道:\"我問了他一早起,連一聲兒也答應不出來,已經不能說話了。\"寶釵道:\"三妹妹,你同他昨兒回來,到底知道他是什麼病呢?\"探春道:\"昨兒我們回來還坐著喝了會子茶才睡的。我見他無精打彩的那個樣兒,我就問他說你怎麼了?他就淌眼抹淚的,總不肯說,後來見我問的緊了,越發哭起來了。我也不敢盡自再問,隻得勸著,大家睡了。今兒早起,我已經起來梳完了頭了,還不見他起來,我教翠縷叫了他一遍。誰知道那個胡塗蟲竟沒看出他姑娘的病,倒說姑娘昨兒熬了眼了,讓他今兒多睡一會子罷。
後來還是我不放心,親自揭開他的帳子看時,已經病的就是這個樣兒了。\"王夫人聽了才要說話,隻見侍書進來稟道:\"寶二爺帶了王太醫來了。\"探春、寶釵、黛玉三人忙自回避去了。
王夫人命人放下帳簾,將湘雲的兩手用枕頭托在帳外,吩咐請王老爺進來。寶玉聽了,忙拉了王太醫一同進來。先給王夫人請了安。王夫人答禮畢,便請王太醫坐在杌子上診脈。王太醫不敢正視,偷眼將湘雲的玉腕端詳了一回,就知是著己的內眷。輕輕的診了兩手的脈,便起身趨出。到了書房,悄問寶玉道:\"大凡醫家看病,望、聞、問、切缺一不可。今病者在帳內,自必是要緊的內眷。望、聞二字是無庸議的了,若再不問,則是獨憑切字治病了。請問病者究係何人,尚望明示,以便開方立藥。\"寶玉笑道:\"這就是史侯爺的侄女,我們老太太娘家的孫女兒。\"王太醫道:\"這位姑奶奶不是去年孀居了的麼?\"寶玉道:\"正是。\"王太醫點點頭兒道:\"據我所診的脈上看起來,並非風寒外感,乃是情欲內傷,心有鬱結,急火上攻,以致痰迷了關竅。所以身不能動、口不能言,治宜以開鬱順氣為要。\"說畢,提筆立了一方,遞與寶玉道:\"吃了這劑藥能夠說出話來,那就無礙了。\"說畢,告辭而去。
寶玉送了回來,拿了藥方仍到秋爽齋來。剛一進門,早見有探春家差了個老婆子來,說因家中有事,要接探春回去。王夫人因湘雲病勢沉重,晚上無人照料,正在躊躇,見寶玉進來,忙問道:\"你史大妹妹的病,王大夫說什麼來,可有妨礙沒有?\"寶玉道:\"他說並非感冒,乃是心有鬱結。他開了個開鬱順氣的方子,說吃了這服藥說出話來就好了。\"說著,便將藥方兒遞與王夫人看了。王夫人便命寶玉速差人去取藥,寶玉接了方子,揭起帳子來把湘雲又看了一看,這才去了。王夫人歎道:\"這個孩子,素日豁豁達達的,怎麼心裏又有了鬱結了呢?這會子偏偏兒的三姑娘家又差人接他來了,又不能不教他回去。
今兒晚上可教誰在這裏照應他呢?若說連史大姑娘也送回家去,你們看看病成這個樣兒,可怎麼往人家家裏送呢?況且他們家也沒他的個著己的人兒,怎麼都是這些撓頭的事兒呢?\"寶釵道:\"太太不必焦心,晚上我搬過來就是了。\"黛玉道:\"寶姐姐,你有小哥兒,夜裏吃奶不大方便,不如我搬過來省便些兒。\"王夫人笑道:\"不拘你們倆人誰過來一個,我就放了心了。\"說著,隻見探春穿了衣服走來,又把湘雲看了一看,向王夫人道:\"雲妹妹吃了藥,若好些兒,太太可差人給我個信兒,我好放心。既是家裏有事來接我,我也早些兒回去才是呢。\"於是,王夫人送探春到大堂外,看其坐車而去。
王夫人回到上房剛吃了早飯,又要過來看視湘雲。隻見寶玉從外麵笑嘻嘻的跑了進來稟道:\"太太,那邊大娘帶了我二姐夫來了。一來負荊請罪,二來親自坐了車接我二姐姐來了。\"王夫人聽了不勝詫異。寶玉遂將昨夜僧、道作法,將孫紹祖剖腹洗腸之事說了一遍,王夫人聽了不勝之喜,連忙迎了出來。
隻見邢夫人領了孫紹祖進來,彼此請安問好畢,讓進上房歸坐。
邢夫人不等孫紹祖開口,先替他將昨晚夢中被城隍捉到廟裏,被一僧兩道剖腹挖心,更換了腸肚,如今負荊請罪,接迎春回去的話說了一遍。王夫人聽了不勝歡喜,更複婉言解慰了一番。
於是,邢、王二夫人同寶玉引了孫紹祖到紫菱洲來見迎春。真也奇怪,孫紹祖一見了迎春,那一番和藹纏綿的光景,就如寶玉見了黛玉一般,倒弄的個迎春反覺害起臊來。寶玉和邢、王二夫人都暗暗稱奇。便命寶玉陪著他吃了飯,命繡橘服侍迎春換了新衣,送他夫婦兩個雙雙的回家去了。
再說林黛玉在秋爽齋送了探春回後,便催著紫鵑、翠縷二人把藥煎好,命翠縷抱了湘雲起來,攬在懷內,摸了摸牙關尚未甚緊,忙命紫鵑用手帕子接著湘雲的嘴,自己用匙子將藥慢慢的替他灌了下去,仍舊輕輕的放倒,蓋好了被兒。約有申末酉初的時分,隻見湘雲臉上的顏色轉過來了,燒氣也減了些兒,正欲差人告知王夫人,隻見寶玉笑嘻嘻的走了進來,道:\"妹妹,太太教我來瞧史大妹妹來了,不知這會子好些兒了沒有?\"黛玉道:\"燒氣退了些兒了,臉上的顏色也好看些兒了。\"寶玉聽了,便走到跟前,將湘雲的麵色細細的端詳了一回,因看的忘了情,便順手來揭湘雲的被窩。黛玉見了,忙一把將寶玉的手推開,低聲道:\"你怎麼越發學的沒道理了,你還當這是小時候兒麼?虧了翠縷沒在這裏,倘若明兒雲兒好了,知道了,不說你沒道理,還要說我沒人樣呢。\"寶玉笑道:\"這是我偶然看的忘了情,隻當做你和寶姐姐,那裏是有心呢!才剛兒寶姐姐原也要來的,因為桂哥兒撒了潑,所以不能來了。\"黛玉道:\"你回去告訴寶姐姐,說這裏有我呢,教他不用來了。這會子也不用給我送鋪蓋,這裏有三姑娘的呢,隻教紫鵑把我的絳色小泥兒的領衣帶來,怕晚上涼。你就早些兒過去告訴太太去罷,也就不用再來了。\"寶玉聽了,把眉頭一皺,道:\"早起正經人家寶姐姐要來,你偏要搶著來,當著太太可教人家怎麼說呢?\"黛玉聽了低聲啐道:\"你這是個什麼話呢?寶姐姐現有桂哥兒,我來也是一樣罷了,難道你就一天兒也離不得嗎?\"說的寶玉無言可對,咕嘟著嘴坐了會子,也就訕訕的回去了。
晚上紫鵑拿了領衣來,黛玉便命將探春所用的被褥就鋪在湘雲的身旁,以備夜間便於照料。又命紫鵑、翠縷二人就在下邊榻上睡,便於呼喚。當下無事,也就大家關門睡了。
約有二更時分,史湘雲忽然醒轉過來,覺得身旁睡著一人,隻當還是探春,\"噯喲\"了一聲,叫道:\"三姐姐。\"黛玉方在朦朧之際,耳內忽聽湘雲叫了一聲\"三姐姐\",不勝驚喜,就知道是他把自己誤認做探春了,也就故意的含糊問道:\"妹妹,你這會子心裏明白些兒了麼?你素日是個最曠達的人,怎麼就得了這樣一個怪病兒呢?\"湘雲聽了流淚道:\"三姐姐,你那裏知道我心裏的苦楚呢。昨兒咱們在林姑老爺廟裏,你看寶哥哥和林姐姐他們倆人,生生死死的鬧了一場,到底成就了良緣,托賴著他們的福氣回生了多少人。這如今也都是成雙作對的,連珠大嫂子守了這些年的寡,昨兒老太太還教他和大哥哥的魂靈兒親熱親熱,想來他們都是前世裏燒了高香的,難道我就燒了幾十輩子的斷頭香不成?如今落到這個下場頭的結果,你教我心裏怎麼不難過呢?昨兒晚上回來,我越想越活的沒個趣兒了,不知怎麼心裏一糊塗,就再連人事兒也不省了。咱們姊倆一塊兒住了這些日子,我也知道你的為人,我才肯把告訴不得人的話對你說了,你可明兒千萬莫要告訴別人。寶姐姐呢,還老實穩重;那個顰兒和鳳丫頭,都是嘴尖舌快的人,沒的教他們聽見了,又該當個笑話兒打趣得我了。\"黛玉聽了,忍不住的大笑起來,道:\"雲兒,你看我是誰?這可不是我嘴尖舌快的打趣你,可是你嘴尖舌快的自己供出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