忽見寶玉從外麵笑嘻嘻的走了進來道:\"夠了我的了,剛剛兒盼了個救命的人來了。\"賈母忙問道:\"怎麼,你們外頭的酒席可就散了?\"寶玉笑道:\"早呢,早呢。才上完了小碟子還沒上點心呢。\"賈夫人笑道:\"怎麼你可就下了席了?\"寶玉笑道:\"剛隻一安了席,姑老爺就盤問我’四書五經’、’史記’、’綱鑒’以及古文詩詞。考過這樣又問那樣,講過這條又問那條,盼著他老人家也和別人說說話兒,才總沒有。
剛剛兒的甄老伯來拜會來了,我這才脫了身了。\"賈母聽了笑道:\"好,這才合了我的心了。家裏有個催著念書的老子,外頭又有個催著念書的丈人,看你明兒念書可用心不用心。\"說的眾人又笑了。隻見寶玉一麵側耳聽著賈母說話,一麵將賈夫人麵前放的一杯酒伸手端了起來,一口喝了。賈夫人笑道:\"我看你這個樣兒,必是在外頭你姑爹沒有讓你喝酒。\"寶玉笑道:\"姑爹倒讓來,隻是我這個嘴,書還講不過來,那裏有喝酒的工夫呢。\"賈夫人笑道:\"既是這樣,你就坐在我這裏罷。
司棋,另取個杯子給你二爺斟盅酒來。\"寶玉聽了,便坐在賈夫人的旁邊。司棋斟上酒來,又給他麵前抓了些鬆瓤、杏仁兒。
賈夫人道:\"我的兒,我有件事和你商量。我想你二姐姐回了生好些日子了,你二姐夫那個猴兒崽子竟裝沒事人兒,這也不成個事體。你到外頭和你姑爹商量,怎麼想個法兒把你二姐夫嚇唬嚇唬,隻怕他也就回了心了。\"寶玉聽了笑道:\"這件事倒也容易辦,趁著甄老伯在這裏,我就出去商量商量,隻怕甄老伯有個什麼法兒也不可知。\"說著,便立起身來往外就走。
香菱忙叫道:\"寶二爺,你替我問候我父親,教他明兒到我們家去,我還有話說呢。\"寶玉聽了笑道:\"姐姐,我隻顧說別的話,竟忘了給你道喜。才剛兒甄老伯說他已經把甄老伯母送到這裏來了,現在城外公館裏居住,教薛大哥明兒一早套了轎車子接去呢。薛大哥已經答應下了。\"說畢,徑自去了。
香菱聽了大喜過望,這裏眾人又一齊都與香菱道喜。大家又歡笑了會子。
賈夫人擎杯讓道:\"姑娘們到底也都吃一杯酒,怎麼盡自說話,連筷兒都不動了。\"眾人齊聲道:\"姑太太,我們的酒都夠了,菜也吃的不少了,早些兒賜飯罷,吃了大家下炕散一散,也到各處看看去。\"賈母道:\"也罷了,想來他們也沒有裝假的了。\"賈夫人聽了,便吩咐上飯。於是,丫頭們端了飯來,大家用畢,盥漱了,下炕散坐吃茶。
隻見鴛鴦請李紈到他們房裏去坐,李紈乃向鳳姐諸人道:\"你們大家都不逛逛去麼?\"鳳姐笑道:\"才剛兒老太太原是教你去和大哥哥親熱親熱,你這會子又混約我們作什麼呢?\"李紈笑道:\"你悄默聲的罷,看仔細我撕你的嘴。\"賈母聽了,便向司棋道:\"告訴你男人,教他到書房裏請你大爺,就說我請他說話呢。\"李紈聽了笑道:\"這個老太太,外頭陪客呢。
我如今也是三十多歲的人了,兒子也中了舉人了,老祖宗總還把我也當成他們小姊妹們看待呢。這不成了個笑話兒了麼!\"賈母聽了笑道:\"我的兒,你不用說嘴了。俗語說的好,’鋪稻草,蓋稻草,到底有個老頭兒好’。別說你如今三十多歲了,我如今倒八十多歲了呢,隻是你老太爺沒在這裏,要在這裏的時節,我們老兩口子也要親熱親熱呢。\"說的眾人都哄堂的大笑起來。
林黛玉笑著把李紈推了一把道:\"大嫂子,怪不得老太太說你,你本來住的是稻香村,可不是鋪的蓋的都是稻草是什麼呢?\"李紈笑道:\"噯喲,你也和我動起嘴兒來了!當著姑太太我也不好說你別的話,我隻問你\"寶玉你好\"四個字,可是我親耳朵聽見的,不是瞎說的。\"黛玉紅了臉,\"呸\"的啐了他一口。正然說笑時,隻見賈珠在房門口問道:\"老太太叫我吩咐話呢麼?\"眾人見了賈珠,又都瞅著李紈笑起來。隻聽賈母向賈珠道:\"你先到你屋裏等著去,我們隨後就來了。\"賈珠不知其所以,隻得答應了一聲,徑自回房去了。賈母向鴛鴦努了個嘴兒,鴛鴦笑著拉了李紈的手徑自去了。賈夫人向眾人笑道:\"老太太真是高興,老人家不拘說個什麼話兒,行個什麼事兒,總教人瞧著有趣兒。\"探春笑道:\"可不是呢,據我們看來,家裏這一點福氣也還是老太太一個人積下的。自從老人家去世之後,不但家裏過的沒個什麼趣兒,那怕就是來個親戚呢,也總覺得冰井似的,沒一點熱鬧氣兒。\"正然說到這裏,隻見寶玉喜的手舞足蹈的跑了進來,笑道:\"老太太,姑媽,你們都不出去看看熱鬧去麼?\"賈夫人道:\"這早晚兒可有什麼熱鬧可看呢?\"寶玉道:\"才剛兒我出去把二姐夫的那些壞處都告訴了,姑老爺聽了也很生氣。後來甄老伯說這件事容易辦。他就從紙袋內取出一支香來,就在燈上點著,約有一盞茶的工夫,竟把我二位仙師請了來了。這會子,現在二堂上陳設了公案,發了一張牌票,差了一個青臉紅發的惡鬼,竟把我二姐夫捉了來了。如今現在二堂丹墀下跪著呢,也不知是怎樣發落他。我見二堂背後窗槅子上嵌的都是玻璃,你們若要看熱鬧兒,大家都到二堂背後隔著玻璃可就都看見了。
\"眾人聽了,都不勝驚異。隻見迎春嚇得粉臉焦黃,眼中流下淚來。鳳姐笑道:\"二妹妹,你這可是怎麼了呢?他把你折磨到這步田地,今兒剛剛兒的有人替你出氣,你怎麼又心疼起他來了?你想是又不願意給四妹妹當徒弟了。\"迎春笑道:\"我膽子小,聽見這些事我怪害怕的。\"寶玉笑道:\"二姐姐放心,不相幹的,這不過是警戒警戒他,斷然不肯傷他的命的。\"賈母笑道:\"你們都不用害怕,拿我的拐棍來,等我把你們帶到二堂背後去,到底看看他們怎麼收拾這個沒人心的小雜種子呢。
\"於是,賈母挪了拐杖前行,賈夫人領了眾人,隨後探春、湘雲二人攙了迎春,一齊來至二堂背後。隔著玻璃一望,但見堂上點的燈燭輝煌,看的十分真切。上麵設著四個公案,正中坐著一僧、一道,東邊坐的是甄士隱,西邊坐的是林公,下邊一溜椅子坐的是賈璉、薛蟠、柳湘蓮、薛蝌、賈環、賈蓉、賈蘭七個人。丹墀下站著兩個相貌猙獰的惡鬼,手提鐵鎖,鎖著一個垂頭喪氣的人跪在丹墀,仔細一認,不是孫紹祖是誰。
眾人正在驚異,忽聽上麵坐的僧、道向林公笑道:\"這個人生的外秀而內濁,其病在髒腑,非針炙藥餌所能療,非剖腹挖心不能治也。\"林公道:\"願求仙師的法力。\"僧、道聽了,點點頭兒,忽然把驚堂木一拍,大喝道:\"鬼卒們,把這個狗才的衣服給我剝了!\"隻聽下麵伺候的鬼卒大吼了一聲,將孫紹祖揪了起來,一齊動手,是把上身衣服脫剝淨了。嚇得二堂背後的眾人麵麵相視,不知何事。又聽僧、道二人喝道:\"鬼卒們,快把這狗才的心肝五髒挖了出來!\"隻見上來了一個豬嘴獠牙的惡鬼,手持一柄明晃晃的牛耳尖刀,走至孫紹祖的麵前,晃了一晃,嚇得孫紹祖忙哀告道:\"二位仙師,我再也不敢任性了。\"隻見那惡鬼不容分說,哧的一刀將孫紹祖的肚子劃開,伸進手去,將一副血淋淋的五髒掏了出來。嚇得二堂背後的眾人麵目失色,也有渾身打戰的,也有說不出話來的,也有叫爹爹媽媽的,也有說唬死我了的。
正在忙亂,又聽僧、道在座上喝道:\"快取一大盆清水來,把他這副黑心亂肝拿去給我淘洗幹淨,將我這種藥末兒撒在他心孔之內,仍舊整理妥當裝在他腔子裏。\"說著,便扔下一包藥末兒來。一鬼卒上前連忙拾起,端過一盆清水來,將那心肝腸肚一齊放在水裏,用力翻覆搓洗。一連洗了三盆黑水,這才幹淨了。掰開心竅,撒上了藥末,整理了一番,仍舊裝在他腔子裏,忙用兩手將刀口合上,又撒了些藥末兒,揉了會子。忽聽孫紹祖\"噯喲\"了一聲,道:\"我好苦啊!\"二堂背後看的眾人這才都放了心,迎春臉上的氣色這才轉過紅來。忽聽僧、道二人向林公笑道:\"大功成了,明日自有奇驗,如今放他回去罷。\"隻見林公欠身致謝。那僧、道便取了個油紙撚兒點了,立起身來往孫紹祖臉上擲了去。但見金光一閃,就如打了一個閃電一般,孫紹祖忽然不見了。
隻聽林公向僧、道二人笑道:\"二位仙長的法力果然深奧,濟世救人,其功不小。小弟求仙師把我們這幾位後輩也端詳端詳,倘其中也有性情倚於一偏的,尚求施仁,造就造就。\"僧、道二人聽了,便覷著眼從賈璉看起,挨著次兒看到賈蘭為止,看畢,乃向林公笑道:\"聖人雲:惟上智與下愚不移,才剛兒孫令侄婿即所謂下愚是也,非剖腹煎腸不能療治。\"乃指著湘蓮、薛蝌、賈蘭三人道:\"老先生請看他們這三位,雖非上智,然而秉受的清氣為多,無庸療治。\"又指著賈璉、薛蟠、賈環、賈蓉四人道:\"即如他們這四位,雖非下愚,然而乘受的濁氣為多。四人之中,我們甄公他令婿,和賈府的三公子殆有甚焉。
若不即早匡救,將來也就到了’下愚不移’的地步了。\"甄士隱、林公聽了,便求仙師的方略。嚇得薛蟠、賈璉、賈環、賈蓉四個人麵如土色,不知又是怎樣的治法,麵麵相覷,不敢作聲。二堂背後的鳳姐、平兒、尤二姐、香菱、秦可卿、胡氏聽了也都唬得改變朱顏,心頭突突的亂跳起來。林黛玉忙回過頭去往四邊一望,隻見寶玉站在寶釵的身後伸舌兒。他便從人空裏擠了過去,將寶釵的衣襟一拉,附耳低聲道:\"姐姐,你就近悄悄的告訴他一聲兒,叫他躲著些兒,再別冒冒失失的出去了。\"寶釵聽了,也回頭看了看寶玉,便向黛玉笑著搖了搖手兒,以示寶玉必不致於如此,教他不必害怕之意。
二人正然搗鬼,隻聽僧、道二人向林公道:\"他們四人雖然秉受的濁氣為多,不過其心為物欲所蔽,然其本體之明,則有未嚐息者。這也無庸以刀鋸治之。我有一種孔聖枕中丹,乃宣聖在大成宮秘製的。向非人世龜板、鹿膠之類,隻須一丸吃了下去,清升濁降,定誌生慧,雖不能明善複初,亦斷不致再流入下愚。\"說畢,從腰間解下個葫蘆來,取了丹藥四丸,每人給了一丸,令其到家臨睡時,用無根水服之。賈璉、薛蟠、賈環、賈蓉四人這才放了心,一齊上來拜謝。二堂背後鳳姐、寶玉見辦完了公事,便也走了出來。隻見僧、道、甄士隱三人起身告辭。林公不敢強留,致謝了一番,率領賈璉、寶玉等送出廟門,飄然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