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節(2 / 3)

何香茗呆呆地望了一夜兒子,天亮時分,兒子要醒了,她才惶惶地鑽進自己被窩,佯裝入睡。

何香茗正在鏡子前仔細地端詳自己,她從不認為自己胖,滿世界的女人讓肥胖弄得恐慌不安找不到自己時,她會對住鏡子發出會心的笑,因為沒有生養,她的身材保持得好極了,完全可以跟電視上的模特相媲美。胸還是那麼堅挺,飽滿得令她一捧住就不想放下。腰還是那麼孱細,腹部一點墜肉也沒,雙腿筆直而充滿彈性,一指頭摁下去,那兒的肌肉準會把手指彈回來。如果不是臉上的皺紋,何香茗完全可以不把自己劃在老人堆哩。

老是擋不住的,誰也擋不住。想到這一層,何香茗的臉暗下來,心也跟著一片灰,她整整衣衫,就是那套紅豔豔的時裝,正準備出門,就聽麥家的衝水珠兒吼。

何香茗撲出來,一點不在乎麥蕎臉上是憤還是怒,她用一種近乎淑女的聲音問,你在說誰?

麥蕎正在氣頭上,說不清生誰的氣,這個早晨她可能望誰都不順眼。聽見婆婆的話,她的眼斜了一下,就望見那一身紅。不知為什麼,麥蕎這輩子最見不得紅,她所有的衣服包括內衣褲都沒有紅色,她憎恨這個顏色,更憎恨穿了這個顏色到她麵前顯擺的女人。她突地掉頭,麵對住一臉溫怒的婆婆,我在說你,聽見沒,何家的,說你!

何香茗驚了。本來她是想替水珠兒出口氣,自打水珠兒來,麥家的臉色就沒好過,好像死了爹娘一樣,整天垂著個臉。她知道麥家的煩她,更煩水珠兒,可兒子是我何香茗的,他住哪我住哪,就是不分開!何香茗打定主意要跟麥家的熬下去。可她萬萬沒想到,麥家的會說出這種話來。

你……你……何香茗的身子劇烈抽搐著,手抖得一塌糊塗。半天後,她擠出一句話,麥家的,有本事你再說一遍——

滾!麥蕎完全瘋了,一個人瘋起來竟是這麼容易。婆婆麵前裝了十六年奴仆的麥蕎這個早上忽然就讓自己給弄瘋了,她都不知道接下去說了什麼,反正她的手是指著婆婆的,差點就戳到婆婆眼睛裏,聲音比狼嗥還厲,還嘶裂。

我要你們滾——!最後她這麼吼了一聲。

水珠兒這個早上表現得鎮定極了,她像是一直在等這麼一個早上,一直在等麥蕎發作。還在婆婆驚詫得不知所措時,她的手指已飛快地舞在電話機上,電話裏很快傳來男主人路寬的聲音,我在開會,有啥事回家再說。

不——水珠兒也吼了一聲。

路寬的確在開會,他沒想到景子安會這麼快就把事兒反映到市長那裏,市長通知他討論麥家山煤礦的事時,他腦子裏還一片亂,不是亂,是迷濛。昨晚他也沒睡,所有的鼾聲都是裝給母親的,他用鼾聲迷惑了母親四十多年,到最後,反把自個給迷惑得不知所雲了。

怪,真怪。一開始路寬免不了這麼想,自己怎麼會這個樣子呢,怎麼會迷戀一張不屬於自己的床呢?不,屬於的,一開始他就睡在這床上,溫暖的床,散發著母親氣息的床。那氣息哺育了他,讓他覺得安定、踏實,讓覺得在母親懷抱裏成長是件很愜意的事,後來,後來……

路寬使勁摔了摔頭,很多時候,路寬都這樣摔頭。景子安不止一次勸他,你要把這個毛病改過來,不好看。市長也說,你咋老摔頭啊,有什麼話說出來不就得了。可他改不了,沒法改。他的一生就是在這樣的摔頭中摔過來的,而且還要摔下去。路寬為此痛苦,痛苦得不想活,他在一個說不清道不明的泥潭裏掙紮,掙紮到現在,他還是看不清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