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節(1 / 3)

公公活著的時候,曾跟麥蕎說過這樣一席話,蕎兒,人活世上,啥最難?家!家這個字,比山重啊……

那天公公喝了酒,悶酒。公公不能喝酒,他心髒不好,血壓高,還有前列腺炎,總之,男人能得的病他一生都得了,這就讓酒成了他最大的敵人,可公公偏又是那麼愛酒。酒能提神啊……這是公公絕望至極時準要說的一句話。以前公公隻要一動酒,第一個撲上去攔的準是麥蕎,那天她沒攔,她還主動為公公斟酒。

那天下著雨。羊下城要是下雨,能把人下死。雨一下便鋪天蓋地,仿佛天也絕望得活不下去,非要把淚珠兒全灑給人間。

公公媳婦坐在書房裏,桌上鋪著宣紙,墨硯和狼毫靜靜躺在桌上。這是公公的另一半,他一生可以丟棄許多,唯獨丟不了的,就是這些。

爸——麥蕎喚了一聲,意思是讓公公少喝點,手卻下意識地又為公公添了一杯。

蕎兒,這輩子爸苦,你也苦,命啊,誰讓你我進了一家門。家?你知道啥叫個家麼,把人拿錢綁在不想幹的事上,這是工作,把人拿眼淚綁在不想過的人身上,這就是家。公公猛地灌下一口酒,不過蕎兒,啥時你都要記住,家裏發生的事兒,才叫事兒,家裏流的眼淚,才叫眼淚。說到底,人這一輩子,難的是家事,死命奔的也是家事。家事……蕎兒啊,家事……

公公醉得說不下去了,其實麥蕎知道,比酒更醉的是公公肚裏的家事。

路寬並不是公公的親生兒子,也不是婆婆親生的兒子。這一點,路寬到現在還蒙在鼓裏,公公沒跟他說,婆婆當然更不會說,麥蕎答應過公公,無論到啥時候,都要替他守住這個秘密。

路寬是婆婆撿來的,哪兒撿的,婆婆不說,公公也不知道。婆婆不能生養,又怕公公嫌她,就撿了一個。她當然不知道,公公壓根就不會拿這事嫌她,公公嫌她的地方太多,獨獨不嫌這個。

其實是不是撿來的,對麥蕎毫無意義,她嫁的是路寬,路寬這個人存在著,她的家也就存在著。可現在,這個家遇到了麻煩,大麻煩。

麥蕎真正爆發,是在第二天早上。那晚她一頭栽床上,就跟失去了知覺似的,渾然無覺就給睡著了。第二天一醒,首先刺痛她眼的便是水珠兒。水珠兒大約晚上討了沒趣,一大早便把自己打扮得花枝招展,穿著那套開胸很低的時裝裙,兩隻勃勃欲出的奶子很是張揚地跳來跳去。腿上沒穿絲襪,腳竟赤裸著。不可否認,水珠兒的腳很美,有時竟能引得麥蕎浮想聯翩。記得水珠兒剛來時,有次麥蕎還忍不住捏了一下她的腳,緊著呼吸說,這哪是腳呀,分明是……麥蕎沒說完,她的氣有點短,胸有點悶,不得不退到屋裏,將赤著雙足的水珠兒丟棄到沙發上。可是今兒個,那雙腳便沒有了一點兒性感,它近乎惡毒地裸著,讓麥蕎對自個更加充滿了仇恨。水珠兒哼著流行歌曲穿梭在廚房和客廳時,麥蕎忽然爆出一聲,你走,現在就走!

接著是婆婆。婆婆何香茗也是一夜沒睡,睡不著。不是麥蕎深更半夜跑來捉奷弄得她睡不著,其實她壓根就沒把麥蕎放眼裏,捉奷,巴不得你捉呢,捉到能咋,有本事你就離!她是讓兒子的呼吸弄得睡不著。兒子放著自個的臥室不睡,偏要跟她擠一張床,這事令她心血沸騰,心跳得沒法平靜。兒子路寬從撿到那天起,就跟她睡一張床,她太熟悉兒子的氣息了。兒子打個鼾咬個牙放個屁說句夢話都能讓她徹夜地心潮澎湃,久久地坐床上,望著睡熟的兒子,她興奮,激動,早把自個的瞌睡給望了。可忽然有一天,這種感覺變了。兒子仿佛不是她撿來時的那兒子,不是鑽她懷裏淘氣地哄她奶的兒子。她眼裏的兒子忽然成熟起來,變得有模有樣,有棱有角,而且……何香茗臉紅了一下,又紅了一下,然後,就死活睡不著了。

長時間來,何香茗喜歡兒子身上的氣味,又懼怕兒子身上的氣味,這種懼怕毫沒來由,卻又禁不住讓她臉紅。在跟丈夫生氣的日子裏,兒子便成了她唯一的安慰,唯一的寄托,也是唯一的思念。她在這種折磨人的困惑裏掙紮著,並把相同的折磨贈給另一個女人——兒子的妻子麥蕎。可她還是不滿足,特別是丈夫死後,空前的孤獨襲擊得她失神落魄,不知道自己是誰,不知道自己留在這世上等誰。隻要兒子跟麥蕎稍稍好一點,隻要兒子流露出一絲兒對妻子的愛意,她就要憤怒,就要裂開。她寧可讓兒子對水珠兒好,也不允許兒子對麥蕎施舍半點的恩愛。還好,兒子眼裏始終是有她的,這不,討厭的麥蕎走了,離家了,他不去找,而是過來陪她。何香茗感動,真的很感動。望著熟睡的兒子,她忽然就流下淚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