婚姻對女人來說,是飯碗又不隻是飯碗。
麥蕎的感受是,婚姻有時簡直就是套在女人身上的枷,隻要套上了,而且套得體麵,你就沒法子掙開。不知從何時起,麥蕎就被這種感受折磨著,不是說麥蕎想掙開,打死麥蕎也不敢,可這枷要是不打開,她難受。
麥蕎知道,路寬並不愛她。這一點她在新婚之夜就感受到了,確切說是路寬伏上她身子的一瞬。麥蕎跟路寬算不得自由戀愛,但也絕不是包辦。沒人逼他們。當時來自麥家山的農家姑娘麥蕎是自由人,爹媽死得早,哥嫂又絕不會幹擾她的婚姻,無論她嫁給誰,他們都認為是幸福的。因為能從山大溝深窮得抖底的麥家山走出來,本身就是最大的幸福。路寬這邊,雖說母親何香茗把兒子看得比誰都重,但在婚姻大事上,卻對兒子采取了少有的放任態度。後來麥蕎才知道,是何香茗對兒子太信任了,她過高地估計了兒子的能力,認為二十五歲就能當上科長的路寬不可能眼力太差,判斷力更不成問題。但她偏偏沒想到,越是在某方麵出類拔萃的人,另方麵越可能糟糕,放路寬身上,不隻是糟糕,簡直糟糕得一塌糊塗。當然這是後話,當時誰也沒意識到這點。
麥蕎能跟路寬走一起,關鍵一條是他們都大了,麥蕎28歲,路寬差一歲30,放在當時那年代,這歲數是很嚇人的。所以紅梅跟景子安把他們撮合到一起,兩人想的不是合不合適,而是如何盡快抹掉頭上那頂大齡青年的帽子。畢竟讓周圍人拿怪異的目光審視是件比嫁錯人還難受的事,兩人見了三次麵,單獨吃過一頓餃子,這事就定了。
定了不等於就把幸福拿到了手,一切都是未知,跟所有人一樣,他們隻是拿到了生活的另一張門票,門裏麵到底能看到什麼,還要看他們各自怎麼走,不同的腳步帶給人生的景致是很不同的。當新婚之夜路寬喝得酩酊大醉一搖一晃撲向她時,麥蕎覺得他壓住的不是自己的身體,他是把自己通向幸福的目光壓斷了。
真的,新婚之夜的麥蕎就留下這麼一個想法。
很怪,卻很強烈。
男人伏向女人的第一個姿勢很是重要,裏麵有太多的信息供女人一生咀嚼。
愛不愛麥蕎無所謂,真的無所謂。這麼多年麥蕎從沒問過路寬,你愛不愛我?這問題太滑稽,也太幼稚,麥蕎問不出口。況且麥蕎也不覺得自己愛路寬,真不覺得。她對婚姻的認識就如同兩個泥瓦匠碰巧走到一起,合上勁兒要蓋一間房,能不能蓋好,不隻看兩個人的手藝,關鍵是兩個人對房子的趣味。趣味相同,這房怎麼蓋也漂亮,趣味上出了岔,這房還能叫房?
麥蕎跟路寬蓋了十六年,這房不是漏雨就是跑風,再不就隔三差五搖晃一下。大地震不會,他們都是有自製力的人,懂得維護最基本的秩序或平衡,況且路寬需要這種穩定,一個在政治上圖有抱負的男人,最懂得怎樣家庭的穩定。這麼些年,雖說缺少愛,但日子總算比她預想的要好。如果不是婆婆何香茗的加入,這個家或許還能在小搖小擺中繼續穩定下去,可惜公公一蹬腿把婆婆何香茗蹬給了他們。
這點上麥蕎恨公公,他不該走那麼早,不該把自個背了一輩子的負擔扔給他們。但誰能擋得住公公走呢?麥蕎的眼淚忽地就下來了。很怪,隻要一想起公公,她眼裏準有淚,她想起公公臨走時留給她的一句話,蕎兒,我一直努力著想給你打開那個枷,沒想,臨走了卻又扔給你一個棒槌。
棒槌。這就是公公對他一生相守的人的評價。
婆婆的確像棒槌,這棒槌不攪則已,一旦攪起來,再平靜的水麵也要打幾個花。況且麥蕎跟路寬的水麵本就不那麼平靜。
麥蕎正在抹淚,婆婆何香茗的叫聲又到了,麥家的,你是成心要把我餓死呀,三天了你摸過勺把子沒?
麥蕎不吭聲。從娶進門,婆婆就沒拿她當自家人看過,麥家的,這是婆婆對她的稱呼,喚了十六年,喚得麥蕎都不知道自己該不該算路家的人。可現在她習慣,不但習慣,聽了反而親切。是的,我是麥家的,麥家村的麥蕎。麥蕎恍然就想起了自己的小山村,想起了那兒發生過的一切。
三天轉眼而過,可這三天,麥蕎覺得比過去十六年還難過。三天裏路寬沒跟她說一句話,更別說跟她睡一被窩了,麥蕎都不知道三天裏路寬睡哪兒,是跟婆婆擠一屋還是睡沙發?反正天一黑她就把自個關起來,任憑婆婆在那屋吼,任憑水珠兒陰陽怪氣地在外麵煽風點火,她腦子裏就一件事,路寬他到底想做什麼?
男人的變化絕不是臉色,更不是聲音,這點上麥蕎跟紅梅有完全不同的看法。紅梅太看重景子安的臉色,更看重景子安的聲音,隻要景子安一變臉,隻要景子安一吼,就覺有了問題,吼得越大問題越重。麥蕎看路寬,看的是目光。男人要是真有了問題,首先變的是目光,再聰明的男人,可以把臉色藏起來,可以把聲音壓下來,目光卻是怎麼也遮掩不了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