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節(2 / 2)

這目光是男人看你的目光。

以前路寬怎麼發脾氣,怎麼衝她吼,目光始終是盯在她臉上的,甚至就對著她的目光。這證明男人在乎你,男人的氣是因你而生,不滿是對你的不滿。可那天,也就是婆婆發癲那天,路寬的目光盯在另一個地方,自始至終,都沒敢往她臉上落。

那目光不是逃避,壓根就是不屑!

路寬終於不把她放眼裏了。

十六年,他終於要打破這個僵局了。

麥蕎這麼想著,身子冷不丁打個寒噤。一個四十四歲的女人,為了婆婆,想法子提前弄了退休,把自己啥都弄沒了,卻弄來丈夫一個不屑。麥蕎還不敢往下想,下這個字太可怕,也太突然,完全超過了麥蕎的承受能力。

婆婆又吼,這三天,她吼得一天比一天起勁,一天比一天有聲色,仿佛路寬的目光一空,她便看到了大好前程。

放心,餓不死你!麥蕎終於忍受不住,回了一句。這句太出意料,也太可怕,還沒吼完,麥蕎自己先驚了,緊接著,她提上東西,就往外跑。果然,她剛跑出門,婆婆便狼外婆一樣撲向她的房間。

麥蕎站在院裏,突然感到天地一片暗,無路可逃。這麼些年,她從沒想過,有一天會從自個家裏逃出來。她淒涼地笑了笑,這才感到,原來過去的十六年,她一直就在逃的路上。

麥蕎沒去找紅梅,那天她跟紅梅不歡而散,這是她跟紅梅第一次鬧別扭,兩個掏了半輩子心窩子的女人,為了一句莫名其妙的話,竟大吵了起來,差點還撕破臉。想想,麥蕎的後心都涼,紅梅她怎麼能說那樣的話呢?

那天紅梅說,麥蕎,你少拿這事兒羞辱我,就算我家子安不要我,我還有個景楊呢,她不可能不管我!

顯然,紅梅是把麥蕎的話當成了風涼話,從沒聽過路寬有外遇或是啥的紅梅一定是把麥蕎的疑惑聽差了,還以為麥蕎拿這事兒譏笑景子安呢。麥蕎急著臉,想把事兒說明白,誰知紅梅像是吃了啥藥,越說越離譜,越說越激動,到後來,麥蕎都覺得自個再說下去就等於是幫紅梅揭傷疤了。

女人一旦被婚姻傷著,思維是很可怕的。

比如剛才,她怎麼就能突然衝婆婆吼出那麼一句呢?

麥蕎來到招待所,哥哥麥肥他們剛吃過晚飯,正籌劃著明天怎麼去找市長呢。見麥蕎進來,麥肥愁著的臉嘩地晴朗。妹子,是不是路姑爺答應了?

答應啥?

帶我們去見市長呀——

麥蕎怔了幾怔,突然“哇”一聲,放起了哭。

上訪的事不了了之,或者因為麥蕎的事突然停下,三天後麥肥打發走四柱兒幾個,讓他們先回去,跟村裏說,事兒他還繼續跑著,會有著落的。四柱兒吭吭哧哧,磨蹭著不想走。麥肥知道四柱兒是看上了水珠,想賴皮著套近乎,罵,癩蛤蟆想吃天鵝肉,也不看看你長幾條腿。四柱兒不大情願地走了,臨走還沒忘叮囑麥蕎,麥蕎姐,一定帶我捎個話啊。

麥蕎望著四柱兒,忽然就想起一個人來,很遙遠,很縹緲。她的目光動了一下,很快,暗了。

人走盡後,哥哥麥肥問,出事了?

還沒。

沒你哭喪個臉做啥?

哥——

妹子,啥也甭說,哥懂。麥肥眼裏有了淚,他是真懂,盡管他在鄉裏,妹妹在城裏,可妹妹的日子就在他眼皮底下。每次他來找麥蕎,首先找到的就是她的日子。是的,哥哥麥肥認為,妹妹的日子在臉上,在她對自家男人的恐懼上。好幾次,他都發誓不再拿這些破事煩妹妹了,但麥家村一有了事兒,他又忍不住。與其說他是想為麥家村辦成件什麼事,倒不如說他是想借麥家村的事兒來找妹妹,他渴望忽然有那麼一天,妹妹會暢快地答應他,然後很像會事地帶上他去見姑爺。可這一天他到現在也沒等到,興許,永遠不會有。麥肥咳了一聲,他不怪妹妹,妹妹的難腸他懂。但他就是不甘心!

先甭瞎想,俗話說水來土淹,兵來將擋,先不急,泥裏娃娃泥裏纏,不信纏不過他姓路的。麥肥一邊說著,一邊拿眼瞅妹妹,他想從妹妹臉上瞅清楚,事情到底壞到了啥程度。

麥蕎一聲不吭,仿佛突然間墜入了深穀,失重一般,腦子裏一片渾沌。真的,連她自己也不清楚,到底壞到了啥程度,究竟能壞到啥程度?

人對自己的生活往往是看不清的。麥蕎一直以為,自己是一個不算幸福但也絕不算不幸的女人。除了愛情,別的女人有的她盡有。尤其這些年,隨著路寬的步步高升,她的日子幾乎被各種各樣的陽光照著,就連婆婆何香茗看了,也無不嫉恨地說,你是趕著把福享完了,享過頭了,你個麥家的,這麼糟蹋福,不怕報應啊……

報應?麥蕎恨恨掐了一把腿,起身跟哥哥說,走,我帶你找人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