朕是條蟲21(3 / 3)

易行忽然升起強烈的荒謬感,他想把唐霜從那輦上拉下來,狠狠打頓,然後帶她回元心洞府。他想起哪本書上有“沐猴而冠“這樣的字句,他覺得沐猴有其可愛之處,可厭的是那冠服。易行突然想笑。

唐霜一眼看到易行那含笑的眼神,不由心虛得發慌,她正要說話,易行卻先說了。

“霜霜,從那上麵下來吧,好嗎?這不好玩。”

唐霜怔住了,易行的眼神像一陣清風,幾乎要吹散她這幾個月在女王寶座上的沾染,幾乎要解開這幾月中她所受到的欲望的糾纏。可是她的耳邊忽然聽到重重的一哼,她心底也深深地歎了一口氣。

易行終於注意到了唐霜輦旁的那人,這個人一雙狂熱的充滿欲望的眼睛,一會看著唐霜,一會盯著自己,望向唐霜的眼中充滿愛和虔誠,盯向他的眼神則充滿敵意和戰意。而唐霜心底那一聲歎息也被他敏感地捕捉到了。易行的心一下子跌到底穀。他明白,唐霜不再屬於她了,他更加明白,這一刻,他放棄了這個女人了,他能包容她的一切,但絕不包容她對感情的背叛,至少,他現在的修煉,還沒達到那種包容的境界。

易行的笑容消失了。代之而起的是心的扭曲和眼中的痛苦。他看了看陰霾的天空,喃喃自語:“天空好暗啊!人們也許並不需要光明呢。”

周圍鴉雀無聲,武士們都奇怪地看著易行,各自心裏泛起一種莫名其妙的感覺。唐霜突然有種想要哭的感覺,在這個人麵前,仿佛一切都是透明的,她感到自己的肮髒和內疚,她看著痛苦的易行,心裏升起無比的痛惜之情,可是她不知說什麼好。

易行不願也不敢再多做逗留,可是還有事情必須交待。他定了定神,緩緩說道:“老黑說人間之事我有太多不懂。原來真是這樣。可是,有些事我明白得很。不管你們怎樣爭鬥,不要傷害太多無辜,可能的話,多做一些大多數人有益的事。退一萬步,你們甘願接受邪惡的神的誘惑,為了肮髒的野心殺人,卻千萬不要傷害我的朋友。我要走了,我隻為朋友回來,我也會為朋友殺人,希望我們之間不會有那樣的一天。”

他又冷冷地看著輦旁的男人:“你可能把我看做情敵,我卻懶得跟你在情場上做惡心的廝殺,這個女人,我不會再碰,請你不要用那樣的眼神看我。”

說完,回身對周眉說:“妹子,該走了。”

兩人下了台階,找到戰馬,飛馳而去。

自始至終,唐霜未發一言,心中卻如翻倒五味瓶,酸甜苦辣,一齊湧來,眼看著易行離去的背影,她想喊住他,卻又不敢,內心的自慚形穢和外表虛偽的尊嚴終於將一根情絲生生阻斷。

易行並不如他表現的那樣剛強。當著唐霜的麵說了那樣的狠話,可是轉過身去,感覺心被一隻無形的手瘋狂揉搓著,他像是落入極寒的冰河,冰冷澈骨,拚命掙紮,然而兩腳虛空,想上去,卻是一個勁下沉,他突然感到冷得要命,甚至有點哆嗦。他開始有些後悔,後悔把話說得那麼絕,那時他以為自己站在道義和真理的頂端,因而能夠理直氣壯,義正辭嚴,現在想來,那番措辭其實飽含了怨恨甚至惡毒,是他心底的惡狼在向唐霜實行報複。

這可憐的少年,內心中其實充滿對生命的憐惜,愛得越深,對自己傷害越大,傷害別人的同時,也更嚴重地傷害了自己。出了城門,他策馬緩行,每前行一步,便覺離伊人更加遙遠:“我永遠失去她了!”他想,然後是撕心裂肺的痛。

周眉緊緊注視著易行,她對他的痛苦感同身受,既擔心卻又無能為力,女孩的敏感讓她有種要哭的衝動,她甚至想回頭找唐霜理論,讓她懸崖勒馬,回到易行的心裏。易行終於感覺到了身邊那熾熱的目光,側過頭對著周眉溫和地笑了一下,道:“還好有你在身旁,看來老黑真有先見之明。”

周眉見他開始說話,心下一鬆,忙叉開話題:“我們已經出了東門,快到十裏河了,前麵可能會碰到那些鹿衛呢,你想不想跟這些老朋友見見麵。”

易行道:“自然要見的,我還要到鹿王那兒看看,然後再穿沼澤過沙漠,這一路你不陌生啊。”

周眉默然,是啊,這一路對他二人都不陌生,好多故事都是在這裏發生,十裏河、天憤坑,還有易行創生的那片綠洲,人生本就是由一個個經曆一種種體驗來充實和形成的,他二人都年輕,卻都有過沉重的生死體驗。

周眉說道:“那年我和大叔穿越叢林,好多猛獸林怪,真真怕人,幸虧鹿王網開一麵,我們才得以活命。以前在龍首,人們一說起叢林白鹿,都膽戰心驚,說它麵目醜惡,兩眼放光,能收人魂魄,手下的精怪們個個吃人不吐骨頭,所以那裏一直被列為禁區。可是我兩次過叢林,都沒看見鹿王,易哥哥,它真得那麼恐怖嗎?”

易行知她想要為自己分心,緩解痛苦,心裏感激,當下強壓下心事,微笑道:“它是很可怕呢。不過,沒有傳說中那樣醜陋,反之,它其實很美麗,最初的白鹿,身上有七彩光環,毛色雪白,隻要它經過的地方,凶猛的動物也會生出祥和之心,那時候,叢林中很少有那種變異的怪物,當然也不像現在這樣血腥。後來,因為人類忘恩負義,把它最親的妹妹給獵殺了,從此,白鹿發生變化,毛色變得灰暗,性格變得暴戾,唉,所有的災難似乎皆來自黑暗的人心。”

周眉聽得傷感,喃喃道:“易哥哥也像原先的白鹿一樣,在你身邊,我的心很平靜祥和,你可千萬不要變得像現在的白鹿一樣,我會很傷心的。”

易行苦笑了一下:“妹子,人世間就是一座煉獄,人的欲望情感在這煉獄裏燃燒,誰也不知會變成什麼樣子。我本來幾乎已經將心修得古井無波,可是入世以來,各種情感都被挑逗出來,愛別離,怨憎會,每一天都會心緒湧動,我覺得自己好像是赤腳踩在火山石上,不能停留,又痛苦不堪。大多數人生下來便麵對黑暗的現實,他們對光明和理想沒有概念,隻憑本能隨著環境沉浮,所以相對來說,他們心靈不會有這樣的痛苦。我卻不同,我記憶中有安寧祥和的故土,善良純樸的親人,我的靈魂始終在留戀和回憶,也在不停地尋找,可是那回憶真得與現實格格不入。妹子,你期望於我的也正是我想要尋找的。可是此刻,我是如此地憎惡這個世界,任何理性的思考也不能消減這憎惡。虛偽、殘暴,人心像虎狼,人生像蟲蟻,沒有尊重、憐惜和愛護。難道真得是天地不仁,以萬物為芻狗?”

周眉默默地傾聽著,她甚至有點自豪自己能成為易行的發泄對象。那些道理她似懂非懂,但是願意去理解,她希望有一天自己也能把這一切道理思考通透,隻有那樣,她才能真正和眼前這個英俊而憂鬱的年輕人並肩站立,而非仰視。

兩人並馬緩行,道路愈來愈依稀難辨,已是入暮時分,天空早暗了下來。此次出行,易行本是打定主意出來遊曆,所以騎馬而不用飛行之術。這似乎是在自討苦吃,但人生豈非就是苦中做樂。山路婉轉,兩馬已不能並行,一條羊腸小道時隱時現,雖是小道,卻是共工到大同城的唯一通道。自唐霜登基以後,鹿王特許這條小道做為三方通道,大同城及共工城的人可以安全往來,但同時又嚴禁各方再辟他途,否則就是向叢林挑戰,將受到懲罰。易行看看前麵一片漆黑,實在不能再趕路了,正要喊周眉休息露宿,忽然遠處呦鳴聲起,易行精神一振,回頭對周眉說:“有朋友來迎接我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