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舊愛情殤
轎隊儀仗甚隆,數十名旌甲鮮亮的女真精銳士卒,如疊浪般將八人抬的大轎層層護在中心,浩蕩般自金人統治中心的中都城內行過。
中都市民紛紛避讓,眼巴巴的望著轎隊,滿是敬畏之色。被異族統治了近百年的中原漢民,異常多愁善感,眼望金人轎隊耀武揚威般行過,心中又恨又怕。
轎內坐的乃當今大金皇帝金章宗完顏璟七弟,大金潞王完顏允濟。此時金國國力已顯式微,漠北蒙古諸部不服金人統治興兵作亂,南渡宋室在外戚韓侂胄掌權後也有伐金之意。而金國內部,女真貴族黨爭不斷。
完顏允濟此人精明幹練,頗富韜略,對外屢破蒙古外敵,對內長於弄權之術,總攬金國軍政要務,可謂權傾一身。
轎隊突然,正閉目養神的完顏允濟奇心大起,印象中沒這麼快回到王府,隨口問了句:“怎麼停下來了?”
“小可薛慕白,久聞大金潞王求賢若渴,特來向王爺討碗飯吃,衝撞之處王爺勿怪。”轎外響起一陣清脆聲音。
“薛慕白?”這個名字對完顏允濟來說並不陌生。完顏允濟雄才大略,久有興複大金之誌,這些年來一直暗中籠絡江湖中的奇才異能之士,一來培植黨羽,以在時機成熟之後奪取皇位;二來為日後進兵江南、統兵漠北而壘人才之基。
薛慕白以“隔空打穴”之技名聞南北武林,完顏允濟自是對他關注許久。聽他前來投奔,心中大喜,掀起轎廉,轎外數十名金兵及轎夫正怒氣鼓鼓的瞪視不遠處的一中年文士。
那文士一襲青衫緩帶,麵光白淨如爍,一頭青絲在昏黃殘陽下顯得有些枯黃,衣角在晚風中徐徐飄動,說不出的俊逸瀟灑。這人正是“海內第一打穴名家”薛慕白。此刻正雙臂合抱胸前,似笑非笑的望著動彈不得的金兵護衛,甚顯得意。
完顏允濟心中大凜,他所帶金兵護衛盡是跟著他身經百戰、衝鋒陷陣的金兵精銳,卻被他不動聲息間輕易製住。如果此人是南朝刺客的話,後果當真不敢想象。他越想越驚,手心裏捏了把汗。卻仍作出平靜模樣,雙手一拱:“久聞薛先生大名,果然名不虛傳,”目光在手下金兵身上一掃:“煩求先生將小王這些不成器的手下穴道解開。”
“小可便是來投奔王爺的,王爺既有吩咐,不才豈敢不從?”話音甫落,清影如幻清風,在金兵從中穿來飛去,雙手手指憑空虛點,眾金兵重獲自由。
完顏允濟心中越為欽服,暗忖:“如此奇才南朝不懂得利用,倒是便宜了我大金。”想到帳下人才濟濟,大金中興有望,不由的滿是誌得意滿的驕狂神色。
薛慕白解開一眾金兵穴道,身子一拱到底:“小可衝撞王爺轎隊,王爺恕罪則個。”
“薛先生言重,”完顏允濟哈哈一笑,身子盡量往一邊挪動,手指身旁空位道:“如蒙先生不棄,可與小王共乘一轎?不!”從轎中跳出:“先生乃人中之龍,請上轎。”左手後擺,做了一個“請”的手勢。
薛慕白見他一身王服金冠,在夕陽下耀眼生輝,足下如淵渟嶽峙,氣度著實不凡,心中暗驚:“金人有如此王爺,難道當真氣數未盡?”打了一個哈哈:“王爺如此禮賢下士,小可卻之不恭了!”腳下一頓,人如飛鳥般躍到轎上。
完顏允濟上了一隨從的戰馬,命轎夫起轎。他手下親兵都知他為籠絡人才不擇手段。也都見怪不怪了。
中都市民初時見薛慕白一人衝撞完顏允濟轎隊,都在想著看熱鬧,卻又攝於金兵淫威,都在遠處觀望。見薛慕白上了完顏允濟的轎子,市民們做鳥獸散。大多數人在豔羨薛慕白一步登天,隻有少數的人在暗罵:又多了一個獻媚外族的狗漢奸!
轎隊又行了近一個時辰,完顏允濟親自為薛慕白掀開轎廉,薛慕白下得轎來,躬身稱謝。麵前一處方圓數十裏的莊子,玉瓦金磚,昏暗的殘陽下更顯得王府金壁輝煌,氣派威嚴。府門前幾個侍衛立如鬆石,一對金漆獅子對距如躍,朱紅牌匾高掛門額,上書“潞王府”三哥金漆行楷大字。
幾十個衣衫襤褸的漢民在府門前吵吵嚷嚷,完顏允濟麵有慍色。一個管家模樣的漢人走上報告:“啟稟王爺,明日皇上賜宴,府上人手不夠,小的自作主張又從外麵招了些人進來。”
完顏允濟“嗯”的一聲點點頭,攜手與薛慕白並肩往府內走去。見他麵有疑色,解釋道:“前番小王出擊漠北,大破蒙古乃蠻部,聖上隆恩,要在我府上大宴群臣,以示恩寵。”提及大破蒙古戰績,又想到今日帳下又多了一個人才,頓然意氣風發,多日來頹喪之氣一掃而空。
“大金有王爺如此賢王,蒙古蠻夷自不足為懼。”薛慕白邊恭維間,邊在王府內遊目四視。完顏允濟在金國權傾一時,潞王府園大府深,飛簷閣舍,樓台亭榭,金瓦琉璃。幾處池沼湖泊,水光澄澈波光如煉。幾處玉蘭石橋,更增流水之景意。奢華侈靡,猶勝大宋史韓二相府邸。府內防衛三步一崗,五步一防,遊府巡邏的兵丁,也盡是虎背熊腰、鼻高肩寬的女真精銳,絕非體質羸弱的北方漢人可比。
完顏允濟對薛慕白的恭維大為受用,笑道:“薛先生過譽。”得意之際,竟未注意到薛慕白目光有異。穿過幾道回廊,完顏允濟命那管家好生招待薛慕白,徑往自己住處去了。
管家見主人對薛慕白尚且如此,自己又哪敢怠慢?當下恭恭敬敬的為薛慕白安排了一處廂房。那廂房地處王府較為僻靜之處,窗外府院紫藤蘿蘭交簇成輝,蔓蘭髫垂相依,幾株寒柳綠意生密,枝杈間黃鶯韻韻成笙,更添夏季景意。
薛慕白素喜恬雅幽寂,不意王府竟也有此恬靜安樂之所,不禁大為喜樂。幾個婢女盈盈而上,為薛慕白送上些許點心和一身華麗綢服。薛慕白半生漂泊江湖,素來樸素、安貧樂道慣了,但他有意要做出一副貪戀富貴的模樣,當下毫不客氣,將婢女送來的精致點心用了。
用過點心,又命小婢服侍自己寬衣沐浴,洗去一身汙塵,婢女又為他著上完顏允濟名人送來的華麗綢服。他本就瀟灑俊逸,換過衣飾,更顯神光奕然,容貌昳麗。
在管家引帶下,薛慕白前往花廳遏見完顏允濟。其時殘陽垂掛西首,霜月如銀,東掛天際。潞王府內,金兵侍衛各司其職,守衛依然嚴密,絲毫不見鬆懈之相。
行到花廳外,見到完顏允濟換了一聲便裝,衣褸鑲金帶甲,富貴之氣韻然流表,正在廳上來回踱步。廳下五人,規規矩矩的站在一側。薛慕白隱約猜到,完顏允濟是要試探自己虛實。
廳內燭火搖曳,借著昏暗燈光,薛慕白來回在五人身上打量了幾眼,一五旬老者背倚木柱,右臂紋著巨虎頭,手掌粗大黝黑,雙目之間神色倨傲。身旁三人均手使鬼頭大刀。見到餘下一人時,心神一緊,眉宇緊擰,卻也隻得硬著頭皮走向廳心。
“小可見過王爺。”薛慕白徑直走到完顏允濟身前,拜了一輯。完顏允濟雙眉一挑,精神大振,手拉薛慕白,哈哈笑道:“薛先生多禮,容小王向先生介紹幾位江湖好漢,”手指臂紋戶頭的老者道:“這位‘斷虎頭’南山虎南老英雄。”
薛慕白行了一禮:“晚輩薛慕白,見過南前輩!”南山虎倨傲神情一淡,兩人乃南北武林中翹楚人物,互聞對方大名,隻是未曾謀麵。
南山虎打量了他幾眼,淡淡說道:“久聞薛大俠‘隔空打穴’神技,小老兒不知何時有幸可窺視先生神技?”言下之意,似乎隻是對他“隔空打穴”的功夫大為欽服,對他的人卻無敬重之心。
“前輩言重,與前輩的‘斷虎手’一比,‘隔空打穴’區區小術,不值一曬。”他素知此老性情倨傲,目無餘子,倒也不以為意。
完顏允濟右手指手使鬼頭大刀三人道:“這三位的名號,先生想必也是聽過的,”依次介紹道:“‘招魂三刀’顧順延、穀天基、雲鐵錚兄弟。”這三人也是久聞薛慕白的名聲,不敢失了禮數,四人之間一番客套。
完顏允濟將要介紹餘下一人,那人卻搶先喝道:“姓薛的,當年我關散為大金國辦事,你罵我是賣宋求榮的漢奸,今日你也要來投奔王爺嗎?”
“此一時彼一時也,”薛慕白微微一笑:“‘人往高處走,水往低處流’,臨安的大宋朝廷隻知苟且偷安,薛某想要奔個前程,自然還是要靠王爺。”
“你這些鬼話騙騙王爺還差不多,想騙我關散卻是不能!”話音甫落,關散已欺到薛慕白身前,雙掌起落,如漫天花影飄落,廳內掀起一道狂飆,屋內燭火為他掌風引動,搖曳不定,忽明忽暗。
薛慕白身子一側,勁風扯得他衣袍鼓起,衣帶後飛。關散袖間一偏,飄飄掌影淩空打了個飄,劃了道圓弧,向薛慕白掠去,口中叱道:“你薛慕白若是貪戀富貴之輩,就不會等到今日了!”
薛慕白聞如未聞,左掌自右橫隔,出手之快,眨眼不及,輕飄飄卸去敵手掌力,右掌卷起一陣風,穿過他如花影迷亂般紛飛掌影,往他心口按下。關散抬掌相接,掌力一交,轟然作響,掌風餘勁波及,刮得一旁南山虎、招魂刀及完顏允濟等人麵皮生痛,急忙退後。
爭端驟起,兩人說打便打,渾似不將完顏允濟放在眼中。南山虎等人唯恐天下不亂,笑眯眯的冷眼旁觀。完顏允濟知道他們江湖中人快意恩仇,況且他素知關散等人之能,有意要試探薛慕白武功虛實,也無阻攔之意。
兔起鵲落間兩人連拆了五六招。關散與薛慕白素有舊怨,招招搶攻。見他左掌一拂,如蘭花蔓髫垂拂,影飛無定,右手兩指倏地自重重蘭花影中穿出,電光般向他“期門穴”送去。
薛慕白微微一笑:“蘭花剪影手麼?”身子後縮,雙掌在胸前一錯,岔開分按下去,掌風淩厲,掌力所及催花斷木,關散重重蘭花迷影被他掌風吹散。見他身子側空一轉,身子向薛慕白罩來,雙掌掌影暴漲開來,猶如仙女散花,周身要害盡為他飄飄無蹤的掌影所覆,薛慕白登時一片眼花繚亂。
右腳向後一勾,拉過一張木桌,當頭向關散蓋下。關散一掌拍下,“啪”的一聲,廳內木屑橫飛。
“住手!你們眼裏還有沒有本王?”完顏允濟顯然怒氣非小。
“王爺明鑒,此人忠宋仇金絕非真心歸附,必是南朝派來的細作!”關散一恭到底。
薛慕白拱手道:“王爺,小可早年卻有扶宋滅金之意,隻因小可也是一個漢人。可臨安趙宋王朝苟且偷安,奸佞當道,小可有為之身,豈可為昏君奸臣賣命?”薛慕白話語淡淡,兩道目光淩厲似劍,在南山虎、關散等人身上掃視一遍,道:“王爺府內既有人容薛某不下,小可就此離去。”說罷轉身便去。
“且慢!”完顏允濟上前拉住薛慕白手,道:“先生直言曾有仇金之意,足見先生之坦誠;欲扶宋滅金,足見先生之忠;對敵懷仁,足見真義;不為昏君奸佞賣命,足見先生非愚忠死節之臣。如此坦誠忠義、灑然不拘,當真乃亙古難遇之奇才,小王如不親之信之,豈非大金之不幸?”說著躬身一輯:“如今大金國事日非,小王懇求先生,助小王中興祖宗基業!”
南山虎等人一驚,他們都是完顏允濟禮賢下士請來的,但他這般求人,他們也是頭一遭見到。完顏允濟對薛慕白越是禮遇,他們越是嫉恨。
薛慕白心中幾分感動,心忖完顏允濟身為大金潞王,權柄重傾一身,卻能為國家之中興而躬身求人,大宋若有此賢王,何愁故土不複?連忙扶起完顏允濟:“王爺折煞薛某了,王爺既有吩咐,小可自當驅馳以效。”
“王爺,此人媚宋仇金,王爺切不要為他花言巧語所蒙蔽!”關散麵上筋脈抽搐,眉頭緊擰在一起,瞪視薛慕白。
“本王相信薛先生,”完顏允濟一手拉關散,一手執薛慕白:“本王不管你們有何恩怨,但求你們看在小王麵上,放下仇怨,與小王共扶大金!”
“王爺既然吩咐,我等自當遵從。”關散口氣一軟,甚為無奈。
完顏允濟大喜,下令擺上酒宴。宴過席散,個人各回自己住處休息。薛慕白和衣睡下,睡到半夜,聽到屋外有人大聲喊道:“薛先生,你出來,我要和你決一勝負!”
薛慕白聽出是關散聲音,整冠躍出窗外。月如弦鉤,溶溶冷月皎銀欺霜,顯出淒清之意。關散立於院中,鷹鉤高鼻,幹枯麵容卷起層層細紋,目光凜凜望著屋簷下的薛慕白,長長的影子與屋影、樹影黑壓壓蓋在一起。
巡夜金兵聽到動靜,在一金將帶領下明火執仗尋了過來,見到薛慕白、關散二人,知道他們深受潞王器重,不敢得罪,拱手道:‘原來是薛先生、關先生!”
“關某進來有些技癢,夜不能寐,特來向薛先生討教幾招。”雙目片刻不離薛慕白,雙拳緊握,指甲幾乎陷入肉裏,麵上青筋暴跳:“各位無需大驚小怪。”身子如掠清風,向薛慕白壓到。
薛慕白掌勢在胸前虛掠,微笑道:“薛某亦然執迷於勝負,今日礙於王爺,打得也忒不盡興。”說話間關散一掌漫過頭際,掌風徐徐送來。薛慕白大袖一揮,袖袍影飛,裹住他掌間,卸去他大部掌力。關散雙掌飄起,如蝶舞翩翩,遊戲花叢,向他兩肋飛去。
薛慕白伸腳一勾,絆他褪下,右掌吐出,掌影如皓雪飄落,飄忽不定,掌勢快若遊龍,穿過他亂花蝶影般的漫天掌影,直向他心口拍下。關散一驚,點地後躍,薛慕白如影隨形般壓了上去。
兩人交手不過掌、招,卻快若脫兔,便如兩道身影在月下交錯,看的眾金兵眼花繚亂。那金將在金軍營中職位不低,也頗有武藝,但與武林中的高手相比,尚有差距。看了兩人決鬥,也不禁目瞪神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