折鹿英雄傳01(1 / 3)

第一章 相府飲宴

玉燕南來,西北塞外仍是“春風不度玉門關”的荒涼季節,江南吳越古地,已是暖風酥醉。

“東南形勝,三吳都會,錢塘自古繁華。煙柳畫橋,風簾翠幕,參差十萬人家。雲樹繞堤沙。怒濤卷霜雪,天塹無涯。市列珠璣,戶盈羅綺,競豪奢。重湖疊巘清嘉。有三秋桂子,十裏荷花。羌管弄晴,菱歌泛夜,嬉嬉釣叟蓮娃。千騎擁高牙。乘醉聽蕭鼓,吟賞煙霞。異日圖將好景,歸去鳳池誇。”

一首詞曲,盡攬江南繁華勝景者,惟三變柳永之詞《望海潮》。柳永為北宋仁宗年間著名詞人,宋時有“凡有井水飲處,皆能歌柳詞”之說。柳永一生追慕官途,生平狂浪不羈,流連於歌妓之所,終生貧困潦倒,死後為妓女出資所葬。這首詞乃柳永旅居杭州是所作,其時柳永正值壯年,盼於仕途騰達,故詞句雖佳,卻處處有獻上層--之意,特別於“千騎擁高牙”一句最能體現。且詞藻華麗,與南朝文學大家吳均駢文相類。

此刻詠誦此詞的,是一個韶華年關的紫衫少女。少女泛舟西湖,麵前桌案上,  少女吟罷柳詞,望著一湖春水,西湖一早如鏡,清風舞影,湖麵連泛鯉汶。湖上畫舫錦樓如林,遠望白帆點點片片,嚶韻歌舞,互競悠遠。少女說道:“師哥,江南春景,比起大理的漫山茶花,別有一番韻致。”少女姓邊,乃當代武學大師邊禦風之女邊淇兒。邊淇兒聽不到師兄東方衍回話,將要嗔怒,卻被東方衍望著湖岸,神思不知所屬。

順著東方衍目光望去,隻見江岸楊柳依依,族著一團桃紅。柳蔭下,三個老者在一起飲茶聊天,聽他們口音,有兩個是北方魯、豫之地的人。

聽到一年近八旬的老者說道:“聽說咱韓相爺要北上打金人仗,要是打勝了,北方可就能收複了。”老者本是河南之人,靖康禍變後,隨家人南遷至此有幾十年了,提起被金人占去的北方家鄉,不由得心生思念,神思怔住。

一個江南口音的人“嘁”了一聲,麵露不屑:“就咱大宋這幫官老爺,欺負咱們老百姓還成,打金人?那不是拿雞蛋去砸石頭嗎?”餘下一山東人說道:“別的我不敢保證,但我知道咱們大宋軍爺有一樣本事,金兵肯定是萬萬比不上的。”

那兩人瞪大了眼睛,齊聲說道:“什麼本事?”那山東人道:“打起仗來逃命的本事!”三人一陣長噓短歎。山東人說道:“你們知道咱們大宋朝為什麼要叫大宋朝?”說著用筷子在桌上寫了一個“送”字,說道:“花花江山都拱手送給了金人的‘送’!”

河南人道:“張老哥說得對,北方中原失地與其說是金人占去的,不如說是大宋朝拱手送給金人的。”那江南人又道:“要我說,如今朝廷南遷到此也有七、八十年了,金人在北方,咱們在江南,互不相侵,倒也過得自在。沒事咱們還是少惹金人為妙,要是真惹得大金加兵江南,朝廷這群官老爺又該丟下我們逃命去了.”

時值南宋寧宗年間,宋太祖趙光義曾有“不殺仕大夫,不殺上書言事者”的遺訓,故而使南宋有了相對於各朝各代相對寬鬆的政治環境,仕大夫自可上書直指皇帝之責,底層市民亦能“謗譏於市朝”,隻要不為當權者聽到,便可無事。

邊淇兒聽得怒從心起,從烏篷船船艙跳到船頭,雙手叉腰,怒氣鼓鼓指著三個老頭罵道:“你們三個老不死的,大宋就是有你們這種多嘴的老東西,才淪落到今天這種地步的!”三個老者同時怔住,被她罵的麵皮生紅。東方衍說道:“淇兒,別胡鬧。”一把把她拉下,瞪了她一眼,拱手對三個老者施了一禮:“家妹無禮,三位老先生勿怪。”

三老頭互視一眼,各自歎了口氣,那河南老者說道:“小娘子說的不錯,我們就是多嘴的老東西,隻能背後指指朝政。”三個老頭被邊淇兒罵得黯然無語,垂頭喪氣。那江南人麵皮發燙,起起身離開。

邊淇兒自小被父親、師兄慣得生嬌,莫說責備,連句硬話也未聽過。氣得連連頓足,雙眉緊蹙,轉身回到船艙。東方衍見她生氣,心一軟,回到船艙軟語賠罪:“好淇兒,是師哥錯了,師哥不該說重話,原諒師哥好不好?”邊淇兒“哼”了一聲,小嘴撅得老高,扭頭哼道:“師哥不疼淇兒,淇兒也不要再理他了。”

東方衍不知道師妹的小脾氣,微微一笑,倒了一杯“嚇煞人香茶”,笑道:“清茶一杯泯恩仇,咱們師兄妹之間還有隔夜仇嗎?”邊淇兒略一思忖,接過茶放在眼前桌邊,說道:“要我原諒你你也好,不過你得為我做一件事。”東方衍苦笑道:“從小到大,你要我做的哪件事,我哪件沒給你做到?你就是要我摘天上的星星,我也得做上天梯。”

“呸,油嘴滑舌,”說笑間取下挽住一頭青絲的天藍色銀簪,收到袖中,說道:“我不要你為我摘天上的星星,也不要你為我海底撈針了。”峰眉一揚,壞笑道:“不過---我要你為我西湖撈簪!”東方衍一愣,雙眉上挑,笑道:“好哇。”這次倒是邊淇兒一愣,隨即邪邪一笑,紫袖一動,天藍的簪子在半空中劃了藍色銀弧,往一平如鏡的西湖湖麵落下。東方衍人如鳥燕張翼,身子從船上探出,雙腳粘住船板,在銀簪即將落水之時銜在嘴裏

邊淇兒設想到他真的會去接,見他身子即將墜湖,額間已與湖麵相接,連忙搶上,提他後領,手上運勁上提,將他拉回了船上,雙手在他胸口又捶又打,急道:“你是傻子,我要你接你就去接?”東方衍卻將嘴一努,將銜在嘴裏的銀簪丟到湖裏,邊淇兒道:“你幹什麼?”

東方衍一把抓住她的右臂從袖管中搜出那枚真正的銀簪:“你那點鬼精靈的心眼還想來騙你師哥我?”敢情方才邊淇兒以他父親絕學“換雲手“將銀簪掉了包。東方衍說著將銀簪簪到邊淇兒如雲深草密般的秀發當中,邊淇兒麵靨生羞,如嬌花含露,更添妍麗,低頭小聲道:“知道我騙你,你還去接,也不知你是瘋了還是傻了?”東方衍:“誰要我當初大言不慚的,承諾要讓我的好師妹一生快樂。”

邊淇兒又啐了他一口:“又在耍你的油舌頭……”

兩人正在笑間,臨安城內,一匹紅棕野馬脫韁般發飆狂奔,撞翻許多商販攤位。大街小巷,市民們驚呼逃散,逃跑中又有不少人被踐踏踩傷。

馬上五旬老者縱馬橫穿臨安城。這匹馬是他西出塞外在蒙古草原所得,他也尚未完全馴服。奔到西湖邊上,野馬忽然受驚,長呼一聲,人立般高高躍起,馬上韁鈴咚響,幾乎將老者躍下馬去。老者一掌狠擊馬頭:“畜生,作死……”一個“死”字剛嘣出口,眼前一黑,天色如烏雲卷日,黑壓壓巨物拔天蓋地般呼嘯著向自己砸來。

老者一驚,一拍馬背,人彈飛出去。黑物如隕石般砸下,“嘭”的一聲,震天價般轟響,老者坐騎一聲淒異悲鳴,被落下的千鈞巨鼎壓的肉碎血散,地上石砌四通八裂般碎開。

半空中,一黑衣老儒,身如鴻雁翎毛,輕輕飄飄,意態疏懶,落到鼎口躺下,頭、腳自然垂下,身子躺在鼎口,雙目閉合似寐,滿身灑氣熏天。一身黑衣,破破爛爛,頭發散開,發著黴氣。

老者望著被巨鼎活活壓死的野馬,再看著鼎上老儒,雙目如欲噴火。要知道這野馬乃是少有的汗血良駒,是他西出塞外蒙古,在草原上,費了近一年時間,找了無數良種雌馬才將它誘出捕獲。老者幾個手下上前來問候:“幫主,您沒事吧?”話音未落,老者長鞭飛起,悄無聲息間,卷向老者腰身。他這一長鞭看似並無甚奇處,實則以長鞭本身柔韌之勁卷動剛猛內勁,實是武林一絕。

將及及身之際,老者麵前綠影紛飛泛光。東方衍折了根柔韌柳枝躍到老者身旁,拂動柳枝,與老者長鞭相交,勁力一吐,老者但覺得桑勁如風,持鞭手臂一時酥軟無力微吃一驚,後退一步。不待東方衍趨勢進著,老者長鞭偏出,枯黃枯影,紛飛如龍,朝東方衍心口送去,東方衍隻是出於一時俠義之心,出手來擋他,又知道這老者地位輩分極為尊榮,不願惹事輕躍避讓。

電光間兩人互換了一招,老者臂腕直挺,長鞭繃的挺直,剛勁淩厲似劍,往東方衍心口穿下,東方衍右臂一揚,柳枝綠影拂遊攢動,飄忽間將老者長鞭蕩開。

老者在江湖中已少有敵手了,兩招不勝東方衍,頗為意外。揮鞭成風,長鞭便展動,如山原舞動,團團向東方衍卷動。東方衍識得厲害,不敢輕接,展開輕功避開。兩人互拆了十餘招,老者鞭法多變,忽剛忽柔,長鞭縱橫交織,如梳如篦,東方衍全身要害大穴盡為他梳篦牙罩住。

東方衍展開師門輕功,在老者周身遊走無定,不時拂動柳枝去攻老者要害。他輕功高極,老者看在眼裏,東方衍如幻成萬千浮雲,飄忽無蹤,來去無蹤,對他輕功頗為敬服。以老者武林大前輩大高手的身份,三招不勝東方衍便當認輸才是,但他素來心胸狹隘,他許多手下又在身旁看著,心忖:“我若製服不了這小子,今後還如何服人?”

一念及此,長鞭下掃,拂向大腿內側“環跳”穴。東方衍躍身一側躲過。老者趁他步法一頓,長鞭上卷,與他柳枝交卷一處,運勁扯帶,東方衍勁力稍弱,手心脫皮般吃痛,柳枝脫手。

老者將要進著,忽聽得鼎上老儒放聲長笑。東方衍、老者不約而同的望向老儒,隻覺他笑聲奇異,似是滿含輕天蔑地、小視九天宇宙的狂傲,又似滿含悲憤、辛酸苦痛,心中無限抑鬱,要在這一笑之間,全部發泄出來。

兩人正納罕間,老者笑聲一止,身如清影,鑽到鼎下,擎著巨鼎,足不點地般飛躍半空,長聲笑道:“好癡兒,好癡兒,可你連為誰癡都弄不清……”聲音似笑似悲。說話間已擎著巨鼎飛到西湖之上,在湖麵腳點點連連,湖波鯉紋連泛。他手中的巨鼎少說也得有千百斤重,能夠舉起,已是極為難能,水上踏波而行,更是舉世難見的神通。臨安市民,湖上乘船遊樂的達官貴人,無不驚呼,如見天人。

老者暗驚:“能夠踏波而行,內力、輕功都需臻至登峰造極的絕高境界,方可勉力而為,這老頭手舉巨鼎,尚且能如意踏波,這份神通,隻怕這天下無人能及了……”東方衍暗忖:“原來是江湖異人,倒是我多事了……”

長袍老儒忽而手一動,將手中巨鼎扔到西湖水中,腳在鼎上一點,哈哈一笑,飛在半空。西湖水麵一陣滔天大浪,幾艘畫舫竟被掀翻。船上正在遊樂的達官貴人、歌舞豔妓,猝不及防,頓時成了落湯雞。岸上圍觀的市民大覺解氣,指指點點,嘻嘻哈哈。等那群濕漉漉的達官貴人爬上岸後,黑袍老儒早已不見了蹤影。

老者怒目瞪視東方衍,嘿聲冷笑道:“小子,你功夫不錯,再吃我一鞭。”長鞭欲揚,少女聲音嬌柔如鈴,猶似自西湖水底傳來:“歸海前輩,家師哥性子較直,衝撞之處,前輩恕罪則個。”話音溫軟如潤,如鶯鳴翠聲,不論有多大話氣,聽了她的聲音火氣都降了大半。

少女麵帶笑容,一身絳紫紗衫,膚腴靈姿如芙蓉待綻,質若無骨,鵝蛋小臉,雖不沾脂粉,姿容極美。正是東方衍師妹邊淇兒。當她從烏篷船內探出頭來的那一刻,所有人都不禁想到了“天仙”兩字。老者雖非好色之人,見到邊淇兒也不禁心頭一熱。

邊淇兒連向師兄使了個眼神,東方衍隻得一揖拜倒:“晚輩東方衍,得罪之處,前輩莫怪.”老者聽到“東方衍”三字心頭一驚。這倒不是東方衍年紀雖輕,在江湖卻已聲名鵲起,而是東方衍師父“清風一怪”邊禦風,乃當世幾大高人之一,他倒是不敢得罪,還了一禮道:“原來是東方少俠,倒是老夫得罪了。”

東方衍望了地上死馬殘骸一眼道:“前輩這匹馬野性太大,死了倒也好。”他生性耿直,想來有什麼說什麼。老者怒火如熾,心忖:“若不是看在你師父麵上,我會怕你這小鬼?”這老者複姓歸海,名參霸,,乃關洛黃河幫幫主,黃河幫在黃河兩岸,關洛川陝一帶勢力極大,歸海參霸在武林中地位極共尊榮,自然不好當眾同一個後輩為難。但若要他罷手,又心有不甘。

邊淇兒連忙出麵打個圓場:“歸海前輩,我和師哥在船上備了些酒菜,前輩若賞臉,就請上船共飲幾杯。”歸海參霸想了想,臉色沉了下來,說道:“老夫尚有要事,就是不叨擾了,告辭。”瞪了東方衍一眼,帶著自己幾個手下去了。

東方衍回到船上,邊淇兒白了他一眼,輕“哼”,轉身回艙。東方衍道:“又生什麼悶氣?”邊淇兒道:“那歸海參霸心胸狹隘,你得罪了他,他不可能輕易放過你。”東方衍笑道:“你是在為你師哥擔心?”

邊淇兒小臉被他臊的小臉羞紅,淬了一口道:“少臭美了,我是在想,爹爹要我們來協助韓相爺北伐,那歸海參霸也是韓相爺座上賓,得罪了他,恐怕於大事無益。

經他這麼一說,東方衍麵色凝重,望著西湖山色,怔怔發呆。邊淇兒見他又在出神,說道:“又在想些什麼?”東方衍搖搖頭:“沒什麼。”又道:“淇兒,咱們該去辦正事了。””邊淇兒點了點頭。

兩人將船靠了岸,回到客棧,東方衍又換了那一身白衣,更顯儀容華韻。邊淇兒香湯水浴後,重新換了身衣衫。東方衍見她換了新的行頭,不禁啞然失笑:“我說淇兒,你這身行頭走到大街上,還不迷死萬千少女?”敢情邊淇兒竟換上了一身書生裝,手裏搖了把折扇。她本就脫落得姿容美極,此時儼然成了一名唇紅齒白,膚體白暫的美貌少年。

邊淇兒淺淺一笑,玉臉泛起兩個淺淺的梨窩。二人並肩出了客棧,此時天色暗暮,殘陽垂掛西首,將落未落。穿過幾道街落,麵前一座偌大的府宅,昏暗日光下,紅牆玉磚,更顯金碧輝煌,幾處屋簷如鳥翼張開。

府門前一對石獅對立如躍,凜然生威。兩側十數名宋軍兵丁,相對而立。金漆門匾,上書“韓府”兩個琉璃大字不少江湖中人進出韓府,兵器也被官兵收繳。這些人在武林中地位皆極其尊榮,但到了宰相韓侂胄府邸,都規規矩矩,不敢稍一逾禮。

二人並肩行到相府前,家丁通報過後,經管家指引,兩人徑往府內行去。韓侂胄在宋寧宗繼位後,地位節節攀升,此時已在南宋位極人臣,府邸莊園占地數十裏。莊園內,湖塘花亭,假山如真。樓閣台榭,磚瓦琉璃,極為奢豪。

穿過幾條畫廊,行到相府大廳。但見廳內,百餘江湖群豪規規矩矩端坐兩側飲酒。

歸海參霸熱情迎上,握住他手臂,笑道:“是東方少俠?少俠年紀輕輕得遇名師,當真前途不可限量。”邊淇兒、東方衍均大為疑惑:“歸海參霸性子狹隘,不來尋仇便是千幸萬幸,怎會如此熱情?”歸海參霸手上勁力陡強,東方衍覺到一股大力緊裹手腕,微微一笑:“哪裏哪裏,歸海前輩的大名才是如雷貫耳。”潛運內勁相抗。歸海參霸覺他手臂忽的軟如棉絮,心中一驚。募得東方衍手腕如氣囊鼓起,大勁衝上,剛要加運勁力,麵前搶出一道人影,猛然間兩人腕間“偏曆”穴同時一麻,放手後退兩步。

但見那人灰色素袍,麵容清瘦攫爍,濃眉大眼,約莫四十歲年紀。歸海參霸“哼”了一聲,冷冷道:“我道是誰,原來是海內第一打穴名家,薛慕白。”

“原來是薛前輩,晚輩東方衍,見過前輩。”東方衍心中一喜,他

聽師父介紹過薛慕白,對他俠義行徑頗為推崇,連忙行禮。

薛慕白打量了東方衍幾眼:“你是邊禦風的徒弟?果然年少英雄。”麵前一陣淩厲掌風掀起一道狂飆,掌力劈空傳來。薛慕白抬掌與來人交了一掌,頓時廳內厲風四溢,正在飲酒的江湖群豪被掌風激得毛發衝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