夢裏故鄉遠,煙鎖九重城。
穿過城東的昌儀門,箭樓高聳魁偉落下巨大暗影,簷鈴在風中送來徐徐清音,置身於闊別三年的汴梁城,焱秋竟有了姮女重入人間的滄桑。
自從穎江棄船登岸,焱秋便一路乘肩輿前行,殷澈在神龍校尉的簇擁下策馬疾馳,直到汴梁城外才改乘十六人肩行的朱紅龍攆。龍旗旌幡招展,儀仗長蛇逶迤,她的肩輿亦列在其中,雖然降了顏色撤去冗飾,但規製仍舊大大的逾越,又緊隨著龍攆,眾口悠悠,如何能平?佇足之際,推拒的話還未出口便被殷澈擋了回去,“你怕一個人寂寞,想與朕同攆也無不可,四和…”,一片靜寂之中,他刻意壓低的聲音卻如鍾罄沉響,送行的幾位近臣自然聽得真切,或左右顧眄或垂首沉思恍若未聞,隻有焱秋尷尬至極,索性提了裙裾欠身上轎。
青白幕圍裹起的一方天地,並不逼仄,卻也滯悶的迫人,進了汴梁反而更加無趣,絳色步障一路伸到皇宮的正天門,擋住了密密匝匝的人群,亦遮住了焱秋好奇的眼,隻餘下軒窗緊閉的高樓,卷簷灰瓦,懸廊清冷,連春燕都不敢停留,天家威儀,莫不如此。
正天門前伏了一地跪迎的人群,儀仗卻未作停留,伴著山呼萬歲的回響,朱漆龍攆直入皇宸,常服玉冠的高官貴戚滿臉失望,馬蹄踏起的暗塵中,一乘青白肩輿緊隨禦駕穩穩移過,幾絲輕慢,幾許張揚,這樣的旁若無人,驚呆了無數雙眼睛。
穿過長長的永巷,焱秋的肩輿徑直停在了一處宮苑之外。
站在軒敞的宮門口,瑩潤如玉的青璁石墁地,日暖生溫,輕薄絲履透過融融春意,宮門兩側八字擺開的琉璃五彩影壁鱗光刺目,直晃得焱秋眇了雙目,素袂遮眼,舉袖間的儀態翩遷怔愣了一地的宮人。
刹那的寂靜,被奔過來的細碎腳步聲打破,絳紫身影在他身前伏身叩拜,聲音透著年輕,“昭德宮首領內監陸雙福,率宮人恭迎新主。”
“不必這樣隆重,快叫大家都起來。”焱秋展袖一揮,臉上帶著溫笑。
雙福忙起身示意宮人退下,隨即躬身站到甬道側緣,一絲恰到好處的笑浮在臉上,語氣甚是恭和,“主子一路辛苦了,奴才們掐著時辰備下的西山白露,正好入口。”說完,素白羅帕罩了袖口,請她搭扶。
這樣細致入微的體貼卻叫焱秋心裏一皺,不由微攏了雙眉。她斜睇著身側的絳紫衣袖,清聲道:“這裏既然由你掌領,有兩件事需得記住,我自己能做的事不需別人假手,另外,我當不起你一口一個主子的喚著,往後也不想再聽到這兩個字,可明白了?”
她話聲已落而餘音不絕,四壁高牆帶起的回響徒增了三分矜傲與疏離。雙福不過二十歲上下的年紀,就做了一宮掌監,必是有些心機與世故的,可惜她不是這宮中的妃,帶不來他想要的富貴與榮華,雖不用他來百般討好,亦不許他輕看了去,彼此各安天命罷了。
焱秋自顧前行,將他拋在身後,袖底生風,帶起羅帶飄飛環佩琮琮。站在昭德門內的青階上,她舉目四顧,建於高台上的正殿,重簷飛翹,明瓦煌煌,蹲脊獸一路排到簷頂,漢白玉丹陛浮刻雲中遊龍,兩側的廊廡直通後院,廊上的描金山水彩繪看似隨意,卻恰好化解了昭德殿的隆重氣氛,整個宮苑氣勢莊重大氣卻並不壓人,這樣的規製不像後妃的燕居之所,她放安了心一路走進去。
雙福無聲的跟在身後,謹慎陪著笑,“小--姐,是否先在正殿升座?…。”
“不必了,”焱秋停了腳步,餘光中見他臉上的笑意驀然收緊,遂緩了聲音問道:“怎麼不見流波,不是已經到了嗎?”
原以為是怪他多事,聽到這樣的發問雙福才鬆懈了麵色,垂首恭順答道:“流波姑娘手持四和總管的腰牌,奴才也沒敢多問,隻知道是去瞧個人,有青子跟隨著您盡管安心。”他偷眼瞧見焱秋鬢絲微亂,臉上帶些倦意,忙說道:“小姐還是先到後殿歇息吧,午膳就要齊備了。”
焱秋點頭,隨他來到後院的養德殿。
殿前兩株百來歲的銀杏才吐嫩芽,密布的枝杈遮了大半春陽,空曠的寢殿瑎石墁地,羅帷低垂,即使是高闊的菱窗大敞,也顯得杳深幽寂,春日遲遲。
憑窗的桐木案上擺著焱秋常翻的書,連書簽都插在原處,殿腳碩大的狻猊金獸細細浮起青煙,安神固心的白檀聞得慣了,清冽的木香氣叫人心底生出靜來,流波這樣的巧心安排,讓她少了易地為家的陌生,添了遊人歸鄉的親切。
手中西山白露香氣正濃,她輕啜了幾口,馥鬱茶香勾起濃濃倦意,亦讓她生出現世安好處處為家的鬆適。卸去肩背上的僵硬,焱秋斜靠著椅背把玩手中茶盞,羊脂白玉色至純,雕工尤其精致,輕薄得仿佛觸手即碎,她由衷的一聲輕讚:“皇宮之中果然氣度不凡,這樣好的茶盞真怕失手打破了呢。”
“怪了,昨日流波姑娘也這麼說來著,不愧是多年的主仆。”雙福一雙細眼暗暗打探著焱秋的麵色,白皙的臉上仍舊拘著謹慎。
焱秋抬眉一笑,“這丫頭,背地裏竟這樣編排我,回來了看不捶她一頓。”
“那奴才可得替流波叫屈了,打昨日進了昭德她就沒閑過一刻,吃什麼茶,用什麼香,凡此種種,逐一經手過目,連四和總管都誇她心細,陪著忙到後半夜,宮裏熱鬧的跟節似的…,哎呦,瞧我這張嘴,您還是罰奴才吧!”雙福抬手在嘴上一拍,才漫出的笑僵在麵皮上,滑稽得如同掛著麵具,令人忍俊不禁。
焱秋撲哧一笑,到底還是鬆了心底的芥蒂,語氣雖然帶著不滿,臉色卻溫煦如春,“那就該連四和一起罰,這些東西哪是我們能隨便用的,他不加製止,還著力幫襯著,亂了規矩不說,倒顯得我品性難纏。”
難得她神情愜意,語氣舒緩,佟海看得眼底生花也來了精神:“瞧您說的,住進了昭德宮,便是天大的規矩也奈何不了您哪!”
焱秋麵色微變,寬袖遮了玉盞送到唇邊,故作隨意的問道:“這後宮之中,難道昭德還殊有不同嗎?”
雙福搖了搖頭,輕笑道:“後宮離昭德還遠著呢!”
焱秋咽下一口茶,餘味清苦逼出腦中清明爽利,剛才的一驚,掌中已經有細汗沁出,玉盞在手中滑得捏不穩,她正要放下,就聽雙福語帶得色滔滔不絕:“帝宸之大殿閣樓台何止萬千,卻是以天家的長興宮為中心,前朝在南,後宮與禦苑占了北麵的半壁宮城,屬皇後的永春宮距長興最近,卻也隔著銀水河,所謂天地有別…”
既然昭德與後宮並無瓜葛,她也無心去探聽其他,見雙福說得眉飛色舞,焱秋隻當是聽典故,悠然一笑道:“什麼天地有別,我看是銀漢迢迢,恐怕是織女望眼欲穿吧!”
“是天地有別,還是銀漢迢迢,隻要您明白皇上的心意就好,”他話中透著玄妙,語氣頗為怪異,焱秋聽得一愣,未及細想就聽雙福湊上臉來說道:“昭德與嘉賢一東一西毗鄰長興,連廊角門暗通款曲,夜深人靜,連金漏中的水聲都纏響在一處,多少嬪妃熬損朱顏,咬碎銀牙都求不來的隆寵,…”
看著眼前一對薄唇翕張,焱秋再聽不進一個字,驀然一聲脆響,終於叫他住了口。
玉盞落地碎成幾片,觸目得如同殘落的玉蘭瓣,幾點茶汁濺到鞋上,淡粉的芙蓉花衰了顏色。
焱秋緩緩站起,眼中恨意升騰,手指著跪地驚恐無措的雙福,用盡氣力從口中擠出幾個字,“你--給我滾出去!”,他聞言連連伏身以頭觸地,慟哭哀號:“奴才多嘴,小姐息怒,奴才知錯了,小姐…”
嘭嘭如搗的磕頭聲,聽來如同返潮的牛皮啞鼓,響在地上,撞到心口,“不要再磕了!”一聲低喝之後是如海的沉寂,焱秋撫住胸口,平靜的聲音在深殿中回響:“你如何錯了?不過是說了實話,我還要多謝你的有心提醒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