返回汴京的日子愈來愈近,焱秋心中卻辨不明悲喜。
當年她沿汴水逃離大梁,滿腹的家仇難抒,離恨難平,那一日的鷺鷥哀哀,水霧迷離,便如溶入精髓的慘白夢魘,揮不去,抹不掉,浮起來便揪心的痛。
那個水塘邊赤足戲水,書房中長談闊論的紅衫女子,背影逐漸模糊,隻餘下帶恨的眉,含愁的眼,恨海愁瀾,風波不斷。
午後貪睡,醒來已是落日微欹,焱秋懶懶倚著梨木妝台,身側的一株楚蘭素瓣輕拆,淺香習習,她盱目睨去,鐫花銅鏡裏,誰的青黛綿延?誰的酡腮氤氳?仇恨淡去,分明一張平靜的臉。
故土難離,汴梁雖非洛陽,遙望中,亦湧起濃濃鄉情。
親人重聚,縱然回不到和樂歲月,感慨中,奢念到底成真。
汴京--她還是期待的吧!
凝眸處,悄然映出流波鵝黃身影,“小姐,四和來了。”
焱秋螓首輕點,不多時,人來到近前,仍是謙恭的身影,仍是拿捏著分寸的舉止。自她醒來,一冷一怒的對峙中,殷澈拂袖而去便再未相見,隻是四和每日幾次問安。對於四和,她並不厭棄,反而會生出錯覺,仿佛是華伯慈眉帶笑站在身側。此時的華伯,已經同禦醫一道護送莫夫人緩緩駛向汴京,或走或停,一切以病人為先。
四和立在她身後,不緊不慢的敘話,像是鄰家老人,有些絮叨,卻讓人聽得軟了心腸,更讓她分不出哪一句是殷澈的關心,哪一句是他自己的愛護。
流波也不多話,執了象牙篦,手勢嫻熟的為焱秋梳頭,不多時滿頭青絲盤作堆雲,黑漆漆的,湮沒了四和的笑眸,他一聲歎讚:“這樣簡單的鬟髻,小姐妝來卻別有一番味道,簡潔中透著雅致,汴京的淑媛們看到,怕又要趨之若鶩了!”
焱秋並未答話,臉上鬆適漸漸斂起。
堆雲髻,狀似流雲盤卷,結這樣的發髻,與美麗無關,亦與風雅無涉,隻因當年阿娘曾為她親手綰起。
流波見她又被勾起傷心往事,忙打開妝匣,亂翻了一通,玉石碰撞發出的脆響驚了一室的清平,她隨手撿了支雙魚釵輕輕敲了一記銅鏡,笑諷道,“玉釵、玉梳、玉石花,怎麼大梁的金子都充作軍資了嗎?連支步搖都沒有,真是乏味的很!”
四和自覺說錯了話,雖不知緣由,卻心中感激流波的幫襯,他輕輕點頭致意,蘭花指掩住笑口,“姑娘真會說笑!這乃是天家的一番苦心,小姐的容色世間無雙,隻有玉的品性堪與相襯,加之玉石質地圓潤,觸體生溫,不若赤金冰寒鋒利…”。分明是一支鎦金梅花簪引來的變故,四和的一番說辭卻悄悄按下了許多尷尬事。
“帶這一支吧。”焱秋冷冷打斷了四和,挑出一支血鳳遞與流波,白玉中滲入紅絲如血,涅磐的火鳳,簪入如漆發髻,長羽振振欲飛,卻被黑幕遮蔽了前路。
四和收回目光,輕聲告退,紫檀雕花隔扇後,他幽幽回身窺望,烏漆發,牙白衣,隻有血鳳淒豔如泣,一抹赤紅,濃得刺目。
見碧紗窗外腳步聲已經遠去,流波俯身對焱秋耳語道:“我打聽過了,月微閣中擺下華筵,他今夜巡營,該要早些離席,咱們可以去碰碰。”
焱秋長睫一顫,清聲道,“那就去看看。”才起身,又吩咐拿上風麾。
流波一愣,“這天氣哪穿得住這樣厚的大麾?”
焱秋也不管,推了她一把,“快去拿,我自有用處。”
兩人才到門口,便有內侍亦步亦趨,緊緊跟隨。焱秋停了腳步黛眉一皺,回身叱道:“便是囚犯,亦沒有十幾雙眼睛日日盯著,我不過是去花園轉轉,你們還怕我逃了不成?我倒要問問殷澈,他平日就是這樣待客的嗎?”
話音未落,跟著的人已經嚇得伏地磕頭如搗蒜,當今世上唯有她敢直呼皇上名諱,四和對她亦恭敬如奉上賓,這樣的一句話到了皇上耳中,還不生生丟了小命,幾個人麵麵相覷,猶豫之中,主仆二人裙角已經消失在門外。
太湖石環起的假山高低錯落,山後便是鱗次櫛比蜿蜒於湖邊的月微閣,連廊迴曲,串起高閣水榭,此時,落日映入湖麵一抹餘紅,群閣中燈火明煌,隻聽見樂聲嫋嫋,卻看不出宴席設在哪一處明樓。
苦等了一陣,隻見水樓,並不見人。華筵始開,歌正歡,酒正酣,回雪袖舞翩躚,誰舍得離去呢,焱秋正暗自思忖,就聽流波仿佛有些不耐,“進出月微閣有兩條通路,別是從那邊走了吧?你且等一等,我去瞧瞧,免得錯過了。”見天色轉暗,風中帶著微涼,便將風麾搭在她身上才離去。
焱秋靠著一塊太湖石出神,湖風漸起,掀起她荼白裙擺,送來一陣清香入懷,抬頭望見不遠處一林玉梨,花開恣意,心中微動。
前日,葛川三針施過,果然將焱秋從甜夢中拽了回來,朦朧中,外間的對話斷續入耳,她眼睛還未睜開,腦中卻轟響如雷焜,除了殷澈,另一人的聲音熟悉得帶著霧氣撲麵而來,怎會是阿赤?響雲山中,汴水河上,是阿赤舍了命,護她一程,可惜她被濃煙熏炙,眼中隻見一片朦朧白霧,兩日的相處,隻留下一個名字,令她深以為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