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溪園風起(4)(2 / 2)

透過琥珀屏風,她隻看到了一個陌生的側臉。

四和說,那是殷澈麾下的心腹愛將,驍勇善戰的鄭顯隆,足智多謀的輔國將,他麵上和煦手段卻不遜殷澈,二人相伴征戰十餘載,除去三歲的差距,如同孿子雙星。

她如何也不能將熱血熱腸的阿赤與表裏不一的鄭顯隆並作一人,卻還想當麵問個清楚。望著眼前的一林梨花,猛想起一件要緊事,驚責自己太過魯莽。聲音相似的人何其多,她這樣貿然相認,引出錯謬倒在其次,若為阿赤引禍上身豈不糟糕?

她索性繞過山石,踏上青條磚鋪就的甬路,兩側修竹茂茂遮了昏黃天色,曲徑幽深令人駐足,她正猶豫著走哪條路回去,不妨一人從岔路上閃了出來,就要撞上身來。

來人猛收了腳步,窅①目中瞵光熠熠,蒼鷹般淩厲的眼神夾帶著薄怒藐向眼前人,驚容入目,酒意頓時淡去腦中清明一片,他微傾上身行禮,再抬頭已是一派風清月朗,“顧小姐,鄭某唐突了。”雖這樣說,他人卻並不退後,一揮手,身後的侍從即刻隱到暗處。

便袍著身的鄭顯隆,青簪貫發,氣宇清華一如身側的颯颯碧竹,若不是腰間的赤金短刀泛出冷光,還以為是書院中走出的儒生。

“是焱秋的錯,衝撞了將軍。”她收了驚色,清淺的笑中含著歉意,瞥見他腰中冷光,霎時明白了四和口中‘心腹’兩個字的深意,“將軍走得這樣急,要趕去哪裏?”

“今夜輪到鄭某巡夜,這便要趕到城外的軍營,沒想到步履匆匆險些撞到小姐。”他臉上掛著溫朗的笑,目光於她頜下三寸徘徊,單手握拳負於身後,穩重而知禮。

恍惚中,阿赤也該是這樣的笑。

“鄭將軍清雅,乍一見還以為哪裏來的文生。”她掩袖輕笑,鳳眼一睃,細細瞧著他臉色,“不過焱秋與將軍並不相識,又如何知道小女便是顧氏呢?”

顯隆臉色微微一僵,瞬間又恢複如常,“這溪園中,隻住著一位女眷,付將軍口中的素衣天仙,指的就是顧小姐吧。” 一句話,說得滴水不漏,隻是這疏淡的笑眼,從容的言辭卻帶著刻意與回避。

焱秋悠悠收回眼光,眸色黯淡,素袂如雪凝在空中久久才落下。早該料到,這樣的發問,隻是自取其辱,眾人眼中,焱秋自然是殷澈的女人,他神色中一瞬的僵硬與尷尬,無不傳達著這樣的訊息。

沉默中,兩人各自轉著心事,不妨風催碧竹沙沙作響,他半邊袍角掀起,竟與她的裙擺於風中糾纏,這樣的冒犯,雖是無意,亦讓顯隆猛退開數步。

焱秋擁緊大麾,淡淡望他,閑問了一句,“兩國不是已經謀和了嗎?軍營中也該寬鬆些,所謂張弛有道,不過是一餐的時間,也急得火燒眉頭!”

顯隆如何聽不出她話中的嘲諷,笑撫著腰間短刀說道:“剛奪了揚州,還不是放鬆的時日,再說多年征戰,已經習以為常了。”

焱秋再懶得說話,屈膝盈盈一拜,權作道別,顯隆卻猝然開口,“聽說--你不肯回汴梁,吳越朝不保夕,大戰一起揚州必受牽連…”。

“怎麼,還要戰?”焱秋眉梢一揚,帶起滿麵驚詫,卻在一瞬間明白過來,換上無奈神色,喃喃自語:“兩國信誓旦旦封了國印的和約,難道就不作數嗎?”

和約,不過是一張寫了黑字加了紅印的紙,撕也撕得,毀也毀得,隻需適當的時機和一個恰當的借口。

他劍眉一揚,神色睥睨,方顯出武將的豪辣,“北晉的妄動救了孟璟一命,且讓他再快活一陣,殺過長江、踏平建鄴既是皇上夙願,亦是顯隆心念。”

她本欲轉身離去,聽到一句踏平建鄴,回眸一瞥,眼角勾起春色無邊,柔聲問道:“建鄴城中可有你的仇人?”

這樣蝕骨的柔媚,顯隆幾乎失態,頓了一頓,才啞聲答道:“並沒有。”

聽到這幾個字,她更是氣,聲音陡然淩厲,“便是有,你殺他一家也就解恨了吧,何須踏平建鄴,要全城百姓陪葬?你屠戮太甚,難道忘了自己也是血肉之軀?就不怕報應?”

她目光高眄,傲色淩人,他亦滿目疑色,毫不避諱緊緊攝住焱秋,似在窺探什麼,四目冷冷相對,才緩緩避開,將目光落在她肩上。

焱秋冷哼一聲,轉身離去。

“天氣轉暖,小姐還披著厚重的大麾,難道是怕冷?”他語中含著關切,帶著猶疑。

“怎會?”焱秋頭也不回,漸行漸遠,輕飄的話音中盡是不屑,“我早已冷透,還怕什麼涼寒,不過是睹物思人罷了。”

顯隆似失了魂一般,呆在原地,驚覺身後有人,驀然轉身,隻見殷澈華袍半敞,孑然立於水廊盡處,聲音遠遠傳來:“牢牢記住今日的話,你二人此前從未謀麵!”

①窅,深目也。--《說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