殷澈緩緩從往事中抽回思緒,舉起小幾上的青瓷盞,輕啜了一口,青翠醇香的龍鳳團,入喉帶起一陣舒暢,卻有一絲苦澀繞在舌尖,揮之不去,餘光中,見外麵紺青色人影一晃,斂眉沉聲問道:“四和,什麼事?”
人影沉身來到近前,語中透著喜色,“皇上,揚州名醫葛川已經找到了,正在外麵候著。”
“快宣他進來,”殷澈眼中明光一現,語氣中夾帶了一絲少見的急色,四和不禁心中納罕。
自進了揚州,殷澈已經數次失了往日的沉穩。前夜溪園門口,他屢屢遣人催問,今日焱秋榻前,嗬斥禦醫無能,又現了焦急神色。便是往日為國事憂心,也不曾見他這樣的亂了方寸。沉穩冷酷的鐵麵君王,在揚州城外,卻有了近鄉情怯的躊躇,戰不是,和不成,小小揚州竟成了梁軍的夢魘,束手縛腳,莫能奈何。幸好吳安泰知難而退,獻了城池,否則還不知要圍到何年何月?這女子,到底是如何亂了皇上的心?
四和如何明白,於國家,他是君主,自可以使出雷厲手段,可以冷漠無情,可以豪怒滔天,更可以生殺予奪,於焱秋,他隻是個男人,再多的手段也擋不住真心的流露,堪堪被除去偽裝打回原形。
葛川踉蹌著伏身下跪,一襲縹色外袍,仿佛在泥水中滾過,發髻以青巾束於頭頂,鬢絲淩亂,一身的狼狽難堪,請安的話還未出口,已經涕淚橫流。
殷澈臉色不由一寒,他性格硬似金剛,冷若玄鐵,最見不得男子哭泣, “不過是叫你來診病,又不是要你的命,怎麼這般婆婆媽媽?”
葛川忙收起哭音,形容淒慘的喏喏道:“小人一定盡力診治,隻求皇上開恩,放過葛某家人。”行醫半生,救命無數,才算得了個名醫的虛名,沒想到卻天降這樣的橫禍,這一聲喝,更叫他魂魄出竅七分,如何不怕?饒是金剛羅漢,在殷澈麵前都要矮了三分,他一介文生,怎能抵得住一對冷眸的迫視。
聽他這樣說,殷澈心中暗罵道,這個付良,逼人就範盡使些絕情手段,兩軍對陣、攻城掠地,都會使些計謀,怎麼拿個人就這麼直來直去,不懂得人情世故。
他稍稍鬆了神色,聲音仍舊僵冷,“你知道護著家人就好,使出你的手段來,替裏麵的人好好診治,若是安然無恙的醒轉過來,朕保你後半生衣食無憂。”說罷,使了個眼色,四和隨即引著葛川來到焱秋榻前。
羅帳覆下,輕煙籠起,四和顫著手覆在焱秋腕上,眼簾垂下,沉吟許久,才試探著問道,“可否探看一下麵色?”
不妨殷澈在他身後出聲,“掀了簾,讓他看。”
流波輕輕卷起紗簾,帳中白檀幽香緩緩漫出,葛川怯怯抬了眼望去,裏麵的人青絲纏繞堆在枕畔,肌膚瑩白與瓷枕競輝,素綢衣,紅綾被,落入眼中一派安詳甜美。
他從未見過病中人有這樣的容色,也未曾見過夢中人似這般動人,不由貪看了幾眼,聽到四和一聲輕咳,才慌忙收回目光。
轉過身,對殷澈躬身說道:“皇上,姑娘的脈象與麵色都無異樣,隻是睡得香甜了些…”話未說完,就覺得麵上被淩厲目光恨恨攝住,他強抑住懼色,抬頭朗聲道,“在下倒是有讓姑娘醒來的法子。”
“哦,你說來看看,”殷澈語中波瀾不興,仿佛並不信他。
“在下祖輩皆以行醫為生,尤擅針灸,不需多,隻要三針,就可以讓姑娘轉醒。”說起他的手藝,葛川倒忘了害怕,頗有些自負。
“你有幾成把握?”殷澈劍眉一展,探過來的目光盡是猶疑。
“十成。”
“好,你便施針吧,”
一個語聲篤定,一個聲音決斷,不過是要她醒來,怎會這樣難?
“皇上,要不要宣禦醫來與他商榷?”四和輕聲提醒。
殷澈略想了想,一口回絕,“不必,三針而已,料也害不了焱秋的命,不過…”他眼光冷睃過去,嚇得葛川一顫,“三針之上,懸著你一家老小的性命,你好好的用心施針。”
看著裏麵忙碌的身影,殷澈手中漸有細汗沁出,他隻怕又是一場空,耳邊聽到四和低傳,“皇上,輔國將軍鄭顯隆求見,”才要舉手揮退,又想起議和的大事,招手示意放人進來。
顯隆穿廳而入,明光鎧熠熠生光,卸了頭盔,一秉青玉簪綰住發髻,眉目俊朗,神色疏淡,並沒有武將的凜然霸氣,卻仿佛是身經百戰的氣定神閑,他從軍中直奔而來,沒料到是在內寢晉見,忙放輕了腳步,行禮後站在一側,目不斜視,沉聲回話。
一問一答之中,殷澈臉上漸漸透出了滿意神色,孟璟果然識相,這樣的認輸服軟,卻叫他更加低看,此時休戰於大梁已是大大有利,吳越已如囊中之物,無需掛心,北晉又生異動,才是心腹之患。忽然聽到流波一聲低叫,“醒了,終於醒來了!”,他身子一動就要起身,卻又恢複如常,示意顯隆繼續。直到議定大事,才幾步跨進六幅長屏,秀色入眼,柔情油然而起,眼中顏色化作春水無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