行至溪園,冷雨漸歇,對著付良送上的手臂,焱秋視若無睹,踩著腳凳緩緩下了車,抬眼就見溪園門口早等下烏壓壓一群人,燈火照耀下,夜空紅了半邊。
見焱秋走近,人群立時齊齊讓開一條通路,一個鬢發花白的老者遠遠迎來,在她身前三步站定,躬身行禮,紺青色的內監袍服下擺,盡是水色,“顧小姐終於到了,皇上已經等候多時,請隨老奴走吧!”
他話中帶著一絲雌音,語氣不徐不疾,舉止進退有度,顯是經過多年的宮廷曆練,轉身之際,有侍女手持琉璃燈在前方徐徐引路,他在甬道邊緣躬身而行,焱秋默默跟隨。
穿行在曲回迴水廊,四周一片黑寂,幾滴殘雨落湖,隨即被無邊死水吞沒,唯有身邊燈火明滅,照見鞋上的芙蓉花,吐芳露蕊,顏色如新。
曾經讓焱秋向往不已的南國名園,不想竟是這樣的走了進來,沒有心願得償的欣喜,隻有含屈忍辱的抵觸,她抬手將發間的鎏金梅花簪插得更深,緊抿的雙唇勾起一絲冷笑,昂首迎向撲麵的清夜冷風。
轉過幾重彎,焱秋被引到一處燈火通明的院落,進了軒廳,便有侍女侍奉在側,她垂眸不語,擁麾而立,一身冷漠疏離。
突然有腳步聲由遠及近,急切而紛亂,驀然在身後停駐,焱秋緩緩轉身,僵在原地。
眼前人一襲赭袍,腰間羊脂玉腰帶,暖暖生溫,一副尋常貴公子的裝扮,唯有袖口金絲堆出的盤龍文,昭示他赫赫身份,不是殷澈又是誰?
三年未見,他軒昂風度絲毫未減,眉目間又添了帝王英氣。
殷澈直直看向焱秋,深色風麾圍裹,風帽未除,落下滿臉陰影,一個人堪堪隔置於炫煌燈火之外,落入他眼中全是暗啞晦澀,人在咫尺,心卻遠在天涯,剛剛燃起的滿心火熱,被冷水兜頭澆滅,不苟言笑的肅臉又添冷色,寒著臉說道:“ 這樣冷的天,為何還穿著濕衣裳。”
身旁內侍忙替她除去風麾,移來火盆。
殷澈揮手,內侍屈身而退。
焱秋緩緩坐下,冷冷說道:“想不到,你還有這樣的待客之道。”
素衣烏發,縱是神色含霜夾雪,依舊是記憶中的絕代風華,殷澈眼前一亮,來到她身側,臉色也舒緩了幾分,聲音低沉,似蘊著笑,“你怎會是客?”
“哦?” 她黛眉一揚,語帶嘲諷,“數十個全副武裝的兵士,明刀在手,鐵甲護身,好不威風,這樣偌大的仗勢,還不是待客,難道是我自作多情?”
殷澈沉聲一喝,“這個付良,”瞬即又軟了語調,“這樣待客自然不妥,不過如是為了自家人的安危,…,你難道忘記了,咱們有婚約在身。”
殷澈眼中盛滿暖意,抬手欲撫上她脊背,卻在觸手之間,聽到焱秋冷笑連連,終於停住,暖掌變作硬拳,頹然落下。
“婚約?我怎麼忘了,若不是這婚約,我顧家怎能輕信小人,蒙受不白之冤?若不是這婚約,爹娘怎能慘死在你殷家的屠刀之下?若不是這婚約,我怎會四處漂泊,孤苦無依?你如今倒來跟我提婚約,”她猛起身怒目而視,單手向天上一指,聲音陡然升高,“你去問問我爹娘,如今他們還要不要這一紙婚約?”
積攢三年的怨怒,隱忍三年的血仇,終在今日噴薄而出。
“我便成全你,”焱秋舉起的手,落在發間,拔出發簪,反手刺向殷澈,“咱們地府去完婚吧!”
殷澈眼中寒光一現,身形紋絲未動,焱秋還未看清,持釵的手便被牢牢攥住,四目相對,她披頭散發,形如鬼魅,絕然一笑之間,令殷澈片刻失神,另一隻手迅即接過發釵,朝自己心口猛刺下去。
她明知道,他是刀光中殺出的修羅,是血海中趟出的煞神,武功高超,無人能及,身形迅捷,動若脫兔,對殷澈的一刺不過是怒極的本能,指向自己的一刺,才是真正的反抗。
掌風掃過,金釵觸地,焱秋身似落葉,飄墜西風,穩穩落入殷澈懷中。
他目光灼灼看著懷中的佳人,青絲淩亂,遮住玉顏如花,燭光熒煌,照出眉目如畫,輕輕抬手為她撫平眉間的糾結,胸中暖意徘徊,眼中情思纏繞,溫聲喃喃道:“好好睡吧,醒來便忘記過往,你受的苦--我會替你--一一討還!”語氣漸次冷戾,聲音低不可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