屠維嶽看了一會兒,就微笑著很溫和地說:“朱桂英,你到廠裏快兩年了,手藝很不差,你人又規矩;我同老板說過了,打算升你做管車。這是跳升,想來你也明白的罷?”
朱桂英漲紅了臉不回答,眼睛看在地下。她的心跳起來了,思想很亂;本來王金貞找她的時候,隻說賬房間裏有話,她還以為是放工前她那些反對扣工錢的表示被什麼走狗去報告了,賬房間叫她去罵一頓,現在卻聽出反麵來,她一時間就弄糊塗了。並且眼前這廠方有權力的屠維嶽向來就喜歡找機會和她七搭八搭,那麼現在這舉動也許就是吊她的膀子;想到這一點,她更加說不出話來了。恰就在這當兒,王金貞又在旁邊打起邊鼓來:“真是吳老板再公道沒有,屠先生也肯幫忙,不過那也是桂英姐你人好!”
“王金貞這話就不錯!吳老板是公道的,很能夠體恤人。他時常說,要不是廠經跌價,他要虧本,那麼前次的米貼他一定就爽爽快快答應了。要不是近來廠經價錢又跌,他也不會轉念頭到工錢打八折!不過吳老板雖然虧本,看到手藝好又規矩的人,總還是給她一個公道,跳升她一下!”
屠維嶽仍舊很溫和,尖利的眼光在朱桂英身上身下打量。朱桂英雖然低著頭,卻感受到那眼光。她終於主意定了,昂起頭來,臉色轉白,輕聲地然而堅決地說:“謝謝屠先生!我沒有那樣福氣!”這時外邊電光一閃,突然一個響雷當頭打下,似乎那房間都有點震動。
屠維嶽的臉色也變了,也許為的那響雷,但也許為的朱桂英那回答。他皺著眉頭對王金貞使了個眼色。王金貞點著頭做個鬼臉,就悄悄地走出去了。朱桂英立即也站了起來。可是屠維嶽攔住了她。
“屠先生!你要幹嗎?”
“你不要慌,我有幾句話對你講——”
朱桂英的臉又紅得像豬肝一樣了。她斷定了是吊她的膀子了;在從前屠維嶽還是小職員的時候,朱桂英確也有一時覺得這個小夥子不惹厭,可是自從屠維嶽高升為賬房間內權力最大者以後,她就覺得彼此中間隔了一重高山,就連多說幾句話,也很不自在了;而現在這屠維嶽騙她來,又攔住了不放她!
“我不要聽!明天叫我到賬房間去講!”朱桂英看定了屠維嶽的臉回答,也就站住了。屠維嶽冷冷地微笑。“你不要慌!我同女人是規規矩矩的,不揩油,不吃豆腐!我就要問你,為什麼你不願意升管車?並沒有什麼為難的事情派你做,隻要你也幫我們的忙,告訴我,哪幾個人同外邊不三不四的人——共產黨來往,那就行了!我也不說出去是你報告!你看,王金貞我也打發她避開了!”
屠維嶽仍舊很客氣,而且聲音很低;可是朱桂英卻聽著了就心裏一跳,臉色完全灰白。原來還不是想吊膀子,她簡直恨這屠維嶽了!“這個,我就不曉得!”朱桂英說著就從屠維嶽身邊衝出去,一直跑了。她還聽得王金貞在後麵叫,又聽得屠維嶽喝了一聲,似乎喚住了王金貞;可是朱桂英頭也不回,慌慌張張繞過了那絲車間,向廠門跑。
離廠門四五丈遠,是那繭子間,黑魆魆的一排洋房。朱桂英剛跑到這裏,忽然一道閃電照得遠遠近近都同白天一樣。一個霹靂當頭打下來,就在這雷聲中跳出一個人來,當胸抱住了她。因為是意外,朱桂英手腳都軟了,心是卜卜地跳,嘴裏喊不出聲。那人抱住她已經走了好幾步了。
“救命呀!你——”
朱桂英掙紮著喊了,心裏以為是屠維嶽。但是雷聲轟轟地在空中盤旋,她的喊聲無效。忽然又一道閃電,照得遠遠近近雪亮,朱桂英看清了那人不是屠維嶽。恰就在這時候,迎麵又來了一個人,手裏拿著避風燈,劈頭攔住了喝問道:“幹什麼?”
這是屠維嶽的聲音了。抱著朱桂英的人也就放了手,打算溜走。屠維嶽一手就把他揪住。提起燈來照一下,認得是曾家駒。屠維嶽的臉色變青了,釘了他一眼。緩慢的拖著尾巴的雷聲也來了。屠維嶽放開了曾家駒,轉臉看著朱桂英,冷冷地微笑。
“你不肯說,也不要緊,何必跑!你一個人走,廠門口的管門人肯放你出去麼?還是跟王金貞一塊兒走罷!”屠維嶽仍舊很客氣地說,招呼過了王金貞,他就回去了。朱桂英到了她的所謂“家”的時候,已經在下雨了;很稀很大的雨點子,打得她“家”的竹門唦唦地響。那草棚裏並沒點燈。可是鄰家的燈光從破壞的泥牆洞裏射過來,也還隱約分別得出黑白。朱桂英喘息了一會兒,方才聽得那破竹榻上有人在那裏哼,是她的母親。
“什麼?媽!病了麼?”
朱桂英走到她母親身邊,拿手到老太婆那疊滿皺紋的額角上按了一下。老太婆看見女兒,似乎一喜,但也忍不住哭出聲音來了。老太婆是常常哭的,朱桂英也不在意,隻歎一口氣,心裏便想到剛才那噩夢一般的經過,又想到廠裏要把工錢打八折的風聲。她的心裏又急又恨,像是火燒。她的母親又哽咽著喊道:“阿英,這年成——我們窮人,——隻有死路一條!”
朱桂英怔怔地望著她母親,不作聲。死路麼?朱桂英早就知道她們是在“死路”上。但是從窮困生活中磨練出勇敢來的十九歲的她卻不肯隨隨便便就隻想到死,她並且想到她應該和別人活得一樣舒服。她拍著她母親的胸脯,安慰似的問道:“媽!今天生意不好罷?”
“生意不好?呀!阿英!生意難做,不是今天一天,我天天都哭麼?今天是——你去看罷!看我那個吃飯家夥!”
老太婆忽然忿激,一骨碌爬了起來,扁著嘴巴,一股勁兒發恨。
朱桂英檢起牆角裏那隻每天挽在她母親臂上的賣落花生的柳條提籃仔細看時,那提籃已經撕落了環,不能再用了。籃裏是空的。朱桂英隨手丟開了那籃,鼓起腮巴說:“媽,和人家吵架了罷?”
“吵架?我敢和人家吵架麼?天殺的強盜,赤老,平白地來尋事!搶了我的落花生,還說要捉我到行裏去吃官司!”
“怎麼無緣無故搶人家的東西。”
“他說我是什麼——我記不明白了!你看那些紙罷!他說這些紙犯法!”
老太婆愈說愈忿激,不哭了,摸到那板桌邊擦一根火柴,點著了煤油燈。朱桂英看那籃底,還有幾張小方紙印著幾行紅字。是包落花生用的紙。記得十多天前隔壁拾荒的四喜子不知從什麼地方拾來了挺厚的一疊,她母親用一包落花生換了些來,當做包紙用,可是這紙就犯法麼?朱桂英拿起一張來細看,一行大字中間有三個字似乎很麵熟;她想了一想,記起來了,這三個字就是“共產黨”,廠門邊牆上和馬路邊電杆上常見這三個字,她的兄弟小三子指給她認過,而且剛才屠維嶽叫她進去也就問的這個。
“也不是我一個人用這種紙。賣熟牛肉的老八也用這紙。還有——”
老太婆抖著嘴唇叫屈咒罵。朱桂英聰明的心已經猜透了那是馬路上“尋閑食”的癟三借端揩油;她隨手撩開那些紙,也不和她母親多說,再拾取那提籃來,看能不能修補了再用。可是陡的她提起了嚴重的心事,手裏的柳條提籃又落在泥地上了,她側著耳朵聽。
左右鄰的草棚人家,也就是朱桂英同廠小姊妹的住所,嘈雜地在爭論,在痛罵。雨打那些竹門的唦唦的聲音,現在是更急更響了,雷在草棚頂上滾;可是那一帶草棚的人聲比雨比雷更凶。竹門呀呀地發喊,每一聲是一個進出的人。這絲廠工人的全區域在大雨和迅雷下異常活動!
另一種雷,將在這一帶草棚裏衝天直轟!
朱桂英再也坐不定了,霍地跳了起來,正想出去,忽然她自己家的竹門也呀地響了,闖進一個藍布短衫褲的瘦小子,直著喉嚨喊罵道:“他媽的狗老板!嫖婊子有錢!賭有錢!造洋房有錢!開銷工錢就沒有!狗老子養的畜生!”
這人就是朱桂英的兄弟小三子,火柴廠的工人。他不管母親和阿姊的詢問,氣衝衝地又嚷道:“六角一天的工錢,今年春頭減了一角;今天姓周的又掛牌子,說什麼成本重,賠錢,再要減一角!”
說著,他拿起破桌上那一盒火柴重重拍一下,又罵道:“這樣的東西賣兩個銅子一盒,還說虧本!——阿姊,給我八個銅子,買大餅。我們廠裏的人今夜要開會;我同隔壁的金和尚一塊兒去!他媽的姓周的要減工錢,老子罷他媽的工!”
老太婆聽明白了兒子做工的那廠裏又是要減工錢,就好像天坍了。小三子已經走了。朱桂英跟著也就出去。雨劈麵打來,她倒覺得很爽快;她心裏的忿火高衝萬丈,雨到了她熱烘烘的臉上似乎就會幹。
竹門外橫滿了大雨衝來的垃圾。一個閃電照得這一帶的草棚雪亮,閃電光下看見大雨中有些人急急忙忙地走。可是閃電過後那黑暗更加難受。朱桂英的目的地卻在那草棚的東頭,隔著四五丈路。她是要到同廠的小姊妹張阿新“家”裏,她要告訴這張阿新怎樣屠維嶽叫了她去,怎樣騙她,怎樣打聽誰和共產黨有花頭。她的心比她的腳還要忙些。然而快到了那張阿新家草棚前的時候,突然黑暗中跳出一個人來抱住了朱桂英。
“桂英姊!”
這一聲在耳畔的呼喚,把朱桂英亂跳的心鎮定了。她認識這聲音,是廠裏打盆的金小妹。十三歲的女孩子,卻懂得大人的事情,也就是緊鄰金和尚的妹子。那金小妹扭在朱桂英身上,又問道:“阿姊你到哪裏去?”
“到阿新姐那裏去。”
“不用去了。她們都在姚金鳳家裏。我們同去!”
兩個人於是就折回來往左走。一邊走,一邊金小妹又告訴了許多“新聞”;朱桂英聽得渾身發熱,忘記了雨,忘記了衣服濕透。——姚金鳳這回又領頭!那麼上次薛寶珠說她是老板的走狗到底是假的!還有誰?周二姐和錢巧林麼?啊喲!那不是工會裏錢葆生的妹子?這回也起勁!天哪,工人到底還是幫工人!
不多時,她們就跑近了姚金鳳的家。那也是草棚,但比較的整潔,並且有一扇木門。嚷叫的聲音遠遠地就聽得了。朱桂英快活得心直跳。上次“怠工”的時候,沒有這麼熱鬧,這麼膽大;上次是偷偷地悄悄地商量的。
金小妹搶前一步去開了門,朱桂英剛擠進去,就覺得熱烘烘一股汗氣。滿屋子的聲音,滿屋子的人頭。一盞煤油燈隻照亮了幾尺見方的空間,光圈內是白胖胖一張臉,吊眼皮,不是錢巧林是誰!
“都是桂長林,屠夜壺,兩個人拍老板的馬屁!我們罷工!明天罷工!打這兩條走狗!”
錢巧林大聲嚷著,她那吊眼皮的眼睛落下一滴眼淚。“罷工!罷工!虹口有幾個廠已經罷下來了!”“我們去同她們接頭——”“她們明天來衝廠,攔人,我們就關了車衝出去!”五六個聲音這麼搶著說。朱桂英隻聽清楚了最後說話的叫做徐阿姨,三十多歲膽小的女工。“叫屠夜壺滾蛋!叫桂長林滾蛋!”錢巧林旁邊伸出一個頭來高聲喊,那正是有名的矮子周二姐。但是立刻也有人喊道:“叫錢葆生也滾出去!我們不要那騙人的工會!我們要自己的工會!”
突然那嚷鬧的人聲死一樣靜了。許多汗汙的臉轉來轉去搜尋那發言的人。這是何秀妹,滿臉通紅,睜大了眼睛,死釘住了錢巧林。可是這緊張的沉默立刻又破裂了。姚金鳳那細白麻粒的小圓臉在煤油燈光圈下一閃,尖厲地叫道:“不錯!叫錢葆生滾出去!錢葆生的走狗也滾出去!周二姐是錢葆生的走狗!”“騷貨!你才是屠夜壺的走狗!”周二姐發狂似的喊著,跳起來就直撲姚金鳳。兩個人扭在一處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