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三章(1 / 3)

還沒有閃電。隻是那隆隆然像載重汽車駛過似的雷聲不時響動。天空張著一望無際的灰色的幕,隻有直西的天角像是破了一個洞,露出小小的一塊紫雲。夕陽的倉皇的麵孔在這紫雲後邊向下沒落。

裕華絲廠的車間裏早就開亮了電燈。工作很緊張,全車間是一個飛快的轉輪。電燈在濃厚的水蒸氣中也都黃著臉,像要發暈。被絲車的鬧聲震慣了耳朵的女工們雖然並沒聽得外邊天空的雷,卻是聽得她們自己中間的談話;在她們中間也有一片雷聲在殷殷然發動。她們的臉通紅,她們的嘴和手一般地忙。管車們好像是“裝聾”,卻不“裝啞”,有時輕輕說一兩句,於是就在女工群中爆發了輕蔑的哄笑聲。

忽然汽笛聲嗚嗚地叫了,響徹全廠。全車間一陣兒擾亂,絲車聲音低下去,低下去,人聲占了上風。女工們提著空飯籃擁出了車間,雜亂地在廠門口受過檢查,擁出了廠門。這時候,她們才知道外邊有雷,有暴風雨前的陰霾,在等著她們!

廠裏是靜寂下去了,車間裏關了電燈。從那邊管理部一排房屋閃射出來的燈光就好像格外有精神。屠維嶽坐在自己的房裏,低著頭;頭頂上是一盞三十二支光的電燈,照見他的臉微微發青,冷靜到像一尊石像。忽然那房門開了,莫幹丞那慌張的臉在門邊一探,就進來輕聲叫道:“屠世兄!剛才三先生又來電話,問起那扣減工錢的布告有沒有貼出去呢!我回說是你的意思要等到明天發,三先生很不高興!你到底是什麼打算呀?剛才放工的時候,女工們嚷嚷鬧鬧的;她們又知道了我們要貼布告減扣工錢了,那不是跟上回一樣——”

“遲早要曉得的,怕什麼!”

屠維嶽微笑著說,瞥了莫幹丞一眼,又看看窗外。

“明兒三先生生氣,可不關我的事!”

“自然!”

屠維嶽很不耐煩了。莫幹丞的一對老鼠眼睛在屠維嶽臉上釘了一下,又縮縮頸脖,擺出了“那我就不管”的神氣,轉身就走了出去,把那房門很重的碰上。屠維嶽微笑著不介意,可是現在他不能夠再坐在那裏冷靜到像一尊石像了;他掏出表來看了一看,又探頭到窗外去遙望,末後就開了房門出去。恰就在這時候,昏黑中趕來了兩個人,直奔進屠維嶽的房間。屠維嶽眼快,已經看見,就往回走,他剛剛到了自己的房門外,背後又來一個人,輕輕地在屠維嶽肩頭拍一掌,克勒地笑了一聲。

“阿珍!這會兒我們得正正經經!”

屠維嶽回過頭去輕聲說,就走進了房;阿珍也跟了進去。

先在房裏的是桂長林和李麻子,看見屠維嶽進來,就一齊喊了聲“哦”,就都搶著要說話。但是屠維嶽用眼光製止了他們,又指著牆角的一張長凳叫他們兩個和阿珍都坐了,他自己卻去站在窗前,背向著窗外。那一盞三十二支光的電燈突然好像縮小了光焰。房裏的空氣異常嚴肅。雷聲在外邊天空慢慢地滾過。屠維嶽那微微發青的麵孔泛出些紅色來了,他看了那三個人一眼,就問道:“唔!姚金鳳呢?”

“防人家打眼,沒有叫她!你要派她做什麼事,回頭我去關照她好了!”

阿珍搶先回答,她那滿含笑意的眼光釘住了屠維嶽的麵孔;屠維嶽隻點一下頭,卻不回答阿珍,也沒回答她那勾引性的眼光;他突然臉色一沉,嗓子提高了一些說:“現在大家要齊心辦事!吃醋爭風,自夥淘裏嘰哩咕嚕,可都不許!”

阿珍做一個鬼臉,嘴裏“唷”了一聲。屠維嶽隻當沒有看見,沒有聽到,又接著說下去:“王金貞,我另外派她一點事去辦了,她不能到,就隻我們四個人來商量罷。——剛才三先生又打了電話來,問我為什麼還沒發布告。這回三先生心急得很,肝火很旺!我答應他明天一定發。三先生也明白我們要一點工夫先布置好了再開刀。他是說得明白的!可是我們的對頭冤家一定要在三先生麵前拆壁腳。我們三分力量對付工人,七分力量倒要對付我們的對頭冤家!長林,你看來明天布告一貼出去就會鬧起來的罷?”

“一定要鬧的!錢葆生他們也是巴不得一鬧,就想乘勢倒我們的台!這班狗東西,哼!”

“屠先生!我們叫齊了人,明天她們要是鬧起來,我們老實不客氣,請她們到公安局裏‘吃生活’;我們幹得快,那怕錢葆生他們想要串什麼鬼戲,也是來不及!”

李麻子看見桂長林並沒提出辦法來,就趕快搶著說,很得意地伸開了兩隻大手掌,吐上一口唾沫,搓一搓,就捏起兩個拳頭放在膝頭上,擺出動手打的姿勢了。屠維嶽都不理會,微微一笑,就又看著阿珍問道:“阿珍!你怎麼不開口?剛才車間裏怎麼一個樣子?我們放出了那扣工錢的風聲去,工人們說些什麼話?薛寶珠,還有那個周二姐,造些什麼謠言?你說!快點!”

“我不曉得!你叫姚金鳳來問她罷!”

阿珍噘起了嘴唇回答,別轉臉去看著牆角。屠維嶽的臉色突然變了。桂長林和李麻子笑了起來,對阿珍做鬼臉羞她。屠維嶽的眼光紅得要爆出火來,他跺了一腳,正要發作,那阿珍卻軟化了;她負氣似的說:“她們說些什麼呀?她們說要‘打倒屠夜壺!’薛寶珠和周二姐說些什麼呀?她們說‘都是夜壺搗的鬼!’,許許多多好聽的話,我也背不全!——長林,你也不要笑。‘打倒’,你也是有份的!”

這時窗外來了第一個閃電。兩三秒鍾以後,雷聲從遠處滾了來。陡的一陣狂風吹進房來,房裏的四位都打了個寒噤。

屠維嶽突然擺一擺手,製止了李麻子的已經到了嘴邊的怒吼,卻冷冷地問道:“錢葆生他們存心和我們搗蛋已經有了真憑實據了,我們打算怎麼辦?我是昨天晚上就對三先生說過,我要辭職。三先生一定不答應。我隻好仍舊幹。工會裏分黨分派,本來不關我的事;不過我是愛打不平的!老實說,我看得長林他們太委屈,錢葆生他們太霸道了!老李,你說我這話可對?”

“對!打倒姓錢的!”

李麻子和桂長林同聲叫了起來,阿珍卻在一旁掩著嘴笑。屠維嶽挺起了胸脯,鬆一口氣,再說:“並不是我們拆三先生的爛汙,實在是錢葆生他們假公濟私,抓住了工人替自己打地盤,他們在這裏一天,這裏一天不得安靜!為了他們的一點私心,我們大家都受累,那真是太豈有此理了!明天他們要利用工人來反對我們,好呀,我們鬥一下罷!我們先轟走了姓錢的一夥,再解決罷工;三天,頂多三天!”

“可是他們今天在車間裏那麼一哄,許多人相信他們了。”

阿珍扁著嘴唇說。桂長林立刻心事很重地皺了眉頭。他自己在工人中間本來沒有多大影響,最近有那麼一點根基,還是全仗屠維嶽的力。屠維嶽一眼看清了這情形,就冷笑一聲,心裏鄙夷桂長林的不濟事。他又轉眼去看李麻子。這粗魯的麻子是圓睜著一雙眼睛,捏緊著兩個拳頭,露骨地表示出他那一夥的特性:誰雇用他,就替誰出力。屠維嶽覺得很滿意了。他走前一步,正站在那電燈下,先對阿珍說:“工人相信他們麼?難道你,阿珍,你那麼甜蜜的嘴,還抵不過薛寶珠麼?難道姚金鳳抵不過他們那周二姐麼?她們會騙工人,難道你們不會麼?工人們還沒知道周二姐是姓錢的走狗,難道你們臉上雕著走狗兩個字麼?難道你們不好在工人麵前剝下周二姐的麵皮讓大家認識個明白麼?去!阿珍!你去關照姚金鳳,也跟著工人們起哄罷!反對錢葆生,薛寶珠,周二姐!明天來一個罷工不要緊!馬上去!回頭還有人幫你的腔!去罷!我記你的頭功!”

“誰希罕你記功勞呢!公事公辦就好了。”

阿珍站了起來,故意對屠維嶽白了一眼,就走出去了。屠維嶽側著頭想了一想,再走前一步,拍著李麻子的肩膀輕聲問道:“老李,今天晚上能夠叫齊二十個人麼?”

“行,行!不要說二十個,五十個也容易!”

李麻子跳起來,高興得臉都紅了,滿嘴的唾沫飛濺到屠維嶽臉上。屠維嶽笑了一笑。

“那就好極了!可是今晚上隻要二十個,到工人們住家草棚那一帶走走,——老李,你明白了罷?就在那裏走走。碰到什麼吵架的事情,不要管。可是有兩個人要釘她們的梢:一個是何秀妹,一個是張阿新——那個扁麵大奶奶的張阿新,你認識的罷?明天一早,你這二十個弟兄還要到廠裏來。幹些什麼,我們明天再說。你先到莫先生那裏拿一百塊錢。好了,你就去罷!”

現在房裏就剩下屠維嶽和桂長林兩個人,暫時都沒有話。雷聲在天空盤旋,比先前響些了,可是懶鬆鬆地,像早上的糞車。閃電隔三分鍾光景來一次,也隻是短短的一瞥。風卻更大了,房裏那盞電燈吹得直晃。窗外天色是完全黑了。屠維嶽看表,正是七點半。

“屠先生,這回罷工要是捱的日子多了,恐怕我們也要吃虧。賬房間裏新來的那三個人,姓曾的,姓馬的,還有吳老板那個遠房侄兒,背後都說你的壞話。好像他們和錢葆生勾結上了。”

桂長林輕聲兒慢慢地說,那口氣裏是掩飾不了的悲觀。屠維嶽聳聳肩膀微笑。他什麼都不怕。桂長林閉起他的一隻小眼睛,又輕聲說:“你剛才沒有關照李麻子不要把我們的情形告訴阿祥,那是一個失著。阿祥這人,我總疑心他是錢葆生派來我們這裏做耳朵的!李麻子卻又和他相好。”

“長林,你那麼膽小,成不得大事!此刻是用人之際,我們隻好冒些兒險!我有法子吃住阿祥。難處還在工人一麵。吳老板麵前我拍過胸脯,三天內解決罷工,要把那些壞蛋一網打盡,半年六個月沒有工潮。所以明天我讓她們罷下工來,——自然我們想禁止也禁止不來,可是明天我還不打算就用武力。我們讓她們罷了兩天,讓她們先打倒錢葆生一派,我們再用猛烈的手段收拾她們!所以,長林,你得努力活動!把大部分的工人抓到你手裏來。”

“我告訴我的人也反對工錢打八折?”

“自然!我們先收拾了何秀妹她們,這才再騙工人先上工,後辦交涉。我看準了何秀妹同張阿新兩個人有花頭,不過一定還有別人,我們要打聽出來。長林,這一件事,也交給你去辦,明天給我回音!”

屠維嶽說著又看了一次表,就把桂長林打發走,他自己也離開了他的房間。

閃電瞥過長空,照見滿天的烏雲現在不複是墨灰的一片,而是分了濃淡;有幾處濃的,兀然高聳,像一座山,愈近那根處愈黑。雷更加響了。屠維嶽跑過了一處堆木箱的空場,到了一個房外。那是吳蓀甫來廠時傳見辦事人的辦公室,平常是沒有人的,但此時那關閉得緊密的百葉窗縫兒裏隱隱透著燈光。屠維嶽就推門進去,房裏的兩個人都站了起來。屠維嶽微笑,做手勢叫她們坐下,先對那二號管車王金貞問道:“你告訴了她沒有?”

“我們也是剛來。等屠先生自己對她說。”

王金貞怪樣地回答,又對屠維嶽使個眼色,站起來想走了。但是屠維嶽舉手在空中一按,叫王金貞仍舊坐下,一麵他就轉眼去看那位坐在那裏局促不安的年青女工。這是二十來歲剪發的姑娘,中等身材,皮膚很黑,可是黑裏透俏,一對眼睛,尤其靈活。在屠維嶽那逼視的眼光下,她的臉漲成了紫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