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三章(3 / 3)

但是旁的女工都幫助姚金鳳,立刻分開了她們兩個,把周二姐推得遠遠地,亂烘烘地嚷道:“誰先動手,誰就沒有理!”“小姊妹!我說周二姐是錢葆生的走狗,我有憑據!她混進來要打聽消息!”姚金鳳氣喘喘地說,兩道眼光在眾人臉上滾過,探察自己的話起了什麼作用。

紛亂的嚷鬧起來了,誰也聽不清誰的話語。但是大家又都知道大家的意思是一樣的:周二姐不是好東西!在紛亂中,又有一個聲音更響地喊著,那是張阿新:“錢巧林也是來打聽消息的!趕她出去!錢葆生的妹子不是好東西!”“她還同新來廠裏那個姓曾的吊膀子!姓曾的是老板的什麼表弟!”又一個聲音叫著。於是混亂開始。這時候錢巧林她們隻要稍稍有點反抗的表示;就會挨一頓打的。錢巧林和周二姐卻也沒有防著這意外的攻擊,頓時沒有了主意。兩個人心裏明白:莫吃眼前虧。覷一個空兒,她們就溜走了。朱桂英乘這機會也就再擠進些,差不多擠到了張阿新的身邊了。

“她們都逃走了!一定去報告,我們趕快散罷!”膽小的徐阿姨一邊擠著,一邊拉直了嗓子喊,想要叫大家聽得。大家都聽得了,但回答是相反的。“不行,不行!怕什麼!我們還沒有講定呢!”“明天到車間裏舉好了代表,我們就衝出廠來!罷工!”“我們再衝吳老板的‘新廠’,衝別家的廠!閘北的廠全衝一個光!”“還是先和虹口那幾個罷下來的廠接好頭,她們來衝,我們關車接應!”

又一個主張等人家來“衝”的急急忙忙說,恰正站在朱桂英旁邊,朱桂英認得是陸小寶。

“呸,想等人家來衝,就是走狗!”

何秀妹怒叫,對陸小寶的臉上噗的一口唾沫。陸小寶也不肯退讓。兩個人就對罵了幾句。

現在問題移到了等人家來“衝廠”呢,或是自己衝出去,又去“衝”別家的廠。那一屋子七八個人就分成了兩派。何秀妹,張阿新她們,連朱桂英在內,主張自己衝出去。姚金鳳也是這麼主張。眼前這七八個人每人是代表了二排或是三排車的,所以她們今晚的決定,明天就可以實行。徐阿姨又請大家注意:“快點!她們去報告了,一定有人來的!”

恰在這時候,金小妹又從人縫裏鑽進來,慌慌張張說她看見有七八個“白相人”在近段走來走去,好像要找什麼人似的。大家臉上都一愣。

隻有姚金鳳心裏明白,阿珍已經告訴她一切了;可是她也乘勢主張大家散了,明天到車間裏再定。她的“任務”已經達到,她也巴望早點和阿珍碰頭,報告她的成功。

雨小些了,外邊很冷,散出來的人都打寒噤。朱桂英和張阿新,還有一個叫做陳月娥的,三個人臂挽著臂,擠得很緊,一路走。陳月娥在張阿新耳朵邊悄悄地說:“看來明天一定罷下來的!瑪金還在那裏等我們的回音。”

“我們馬上就去!可是冷得很。衣服幹了又濕!”

張阿新也悄悄地回答。朱桂英在張阿新的左邊也聽得她們“要去”那話兒,就立刻想起了屠維嶽用管車的位置來引誘她那件事。她正想說,猛看見路旁閃出一個黑大衫的漢子跟在她們後邊走。她立刻推推張阿新的臂膊,又用嘴巴朝後努了一努。這時,陳月娥也看見了,也用肘彎碰著張阿新的腰,故意大聲說:“啊喲!乖乖!冷得很!阿新姐,我們要分路了,明天會!”

三個人的連環臂拆散了,走了三條路。

陳月娥走了丈把遠,故意轉個彎,留心細看,那黑大衫的漢子緊跟在張阿新的背後。陳月娥心裏一跳,她知道張阿新是粗心的。她立刻站住了,大聲喊道:“阿新姐!你的絹頭忘記在我手裏了!”

張阿新站住了,回轉頭來,也看見那黑大衫的漢子了,應了一聲“明天還我”,就一直回家去了。黑大衫的漢子又從路旁閃出來,緊跟在後麵。

陳月娥看明白了自己背後確沒有人釘梢,就趕快跑。她離開了那工人區域的草棚地帶,跑進了一個齷齪的裏。在末衖一家後門上輕輕打了三下,她一閃身就鑽了進去。

樓上的“前樓”擺著三隻破床,卻隻有一張方桌子。兩個剪發的年青女子都坐在桌子邊低著頭,在那昏暗的電燈光下寫什麼東西。陳月娥的腳步很輕,然而寫字的兩位都已經聽得了。兩個中間那個眼睛很有神采的女子先抬起頭來,和陳月娥行了個注目式的招呼,就又低下頭去,再寫她的東西。她一麵寫,一麵卻說道:“蔡真,你趕快結束!月大姐來了,時候也不早,我們趕快開會!”

“那就開過了會再寫也不遲。”

叫做蔡真的女子懶洋洋地伸一個懶腰,就擱下了筆。她站起來,又伸一個懶腰。她比陳月娥高些,也穿著短到腰際的白洋布衫和黑洋布大腳管褲子,像一個絲廠女工。不過她那文縐縐的臉兒和舉動表明了她終究還是知識分子。她的眼睛好像睡眠不足,她的臉色白中帶青。

那一個也停筆了,尖利而精神飽滿的眼睛先向陳月娥瞥了一下,就很快地問道:“月大姐,你們廠裏怎樣了?要是明天發動起來,閘北的絲廠總罷工就有希望。”

於是陳月娥很艱難地用她那簡單的句子說明了白天廠裏車間的情形以及剛才經過的姚金鳳家的會議;她勉強夾用了幾個新學會的“術語”,反複說,“鬥爭情緒很高”,隻要有“領導”,明天“發動”不成問題。她的態度很興奮,在報告中間時時停一下喘氣,她的額角上布滿了汗珠。

“和虹口方麵差不多!明天你們一準先罷下來再去衝廠,造成閘北的絲廠總罷工!”

蔡真檢取了陳月娥報告中沒有解決的問題,就很爽快地給了個結論。

但是瑪金,那個眼神很好的女子,卻不說話,不轉睛地尖利地看著那陳月娥,似乎要看出她那些“報告”有沒有誇大。她又覺到那“報告”中包含些複雜的問題,然而她的思想素來不很敏捷,一時間她還隻感到而已,並不能立刻分析得很正確。

窗外又瀟瀟地下雨了,閃電又作。窗裏是沉默的緊張。

“瑪金,趕快決定!我們還有別的事呢!”

蔡真不耐煩地催促著,用筆杆敲著桌子;在她看來,問題是非常簡單的:“工人鬥爭情緒高漲”,因為目前正是全中國普遍的“革命高潮”來到了呀!因為自從三月份以來,公共租界電車罷工,公共汽車罷工,法租界水電罷工,全上海各工廠不斷的“自發的鬥爭”,而且每一個“經濟鬥爭”一開始後就立刻轉變為“政治鬥爭”,而現在就已經“發展到革命高潮”:——這些,她從克佐甫那裏屢次聽來,現在已經成為她思想的公式了。

而且這種“公式”聽去是非常明快,非常“合理”,就和其他的“術語”同樣地被陳月娥死死記住,又轉而灌給了張阿新,何秀妹了;她們那簡單的頭腦和忿激的情緒,恰好也是此項“公式”最適宜的培養料。

瑪金卻稍稍有點不同;她覺得那“公式”中還有些不對的地方,可是在學識經驗兩方麵都不很充足的她,感是感到了,說卻說不明白。並且她也不敢亂說。她常想從實際問題多研究,所以對於目前那陳月娥的報告就沉吟又沉吟了。她聽得蔡真催促著,就隻好把自己感到的一些意見不很完密地說出來:“不要性急喲!我們得鄭重分析一下。月大姐說今回姚金鳳的表示比上回還要好,可是上一回姚金鳳不是動搖麼?還有,黃色工會裏的兩派互相鬥爭,也許姚金鳳就是那桂長林的工具,她鑽進來要奪取群眾,奪取罷工的領導?這一些,我們先要放在估計裏的!”

“不對!問題是很明白的:群眾的革命情緒克服了姚金鳳的動搖!

況且你忽略了革命高潮中群眾的鬥爭情緒,輕視了群眾的革命製裁力,你還以為黃色工會的工具能夠領導群眾,你這是右傾的觀點!”

蔡真立刻反駁,引用了“公式”又“公式”,“術語”又“術語”;她那白中帶青的臉上也泛出紅來了。陳月娥在旁邊聽去不很了了,但是覺得蔡真的話很不錯。

瑪金的臉也通紅了,立即反問道:“怎麼我是右傾的觀點?”

“因為你懷疑群眾的偉大的革命力量,因為你看不見群眾鬥爭情緒的高漲!”

蔡真很不費事地又引用了一個“公式”。瑪金的臉色倏又轉白了,她霍地站起來嚴厲地說:“我不是右傾的觀點!我是要分析那複雜的事實,我以為姚金鳳的左傾表示有背景!”

“那麼,難道我們為的怕姚金鳳來奪取領導,我們就不發動了麼?這不是右傾的觀點是什麼?”

“我並沒說就此不發動!我是主張先要決定了策略,然後發動!”

“什麼策略?你還要決定策略麼!你忘記了我們的總路線了!右傾!”

“蔡真!我不同你爭什麼右傾不右傾!我隻問你,裕華絲廠裏各派走狗工賊在工人中間的活動,難道不要想個對付的方法麼?”

“對付的方法?什麼!你打算聯合一派去打倒另一派麼?你是機會主義了!正確的對付方法就是群眾的革命情緒的盡量提高,群眾偉大的革命力量的正確地領導!”

“噯,噯,那我怕不知道麼?這些理論上的問題,我們到小組裏討論,現在單講實際問題。月大姐等了許久了。我主張明天發動罷工的時候,就要姚金鳳取一個確定的態度——”

“用群眾的力量嚴重監視她就好了!”

蔡真舉重若輕地說,冷冷地微笑。她向來是佩服瑪金的;瑪金工作很努力,吃苦耐勞,見解也正確;但此時她有些懷疑瑪金了,至少以為瑪金是在“革命高潮”麵前退縮。

“當真不要怕姚金鳳有什麼花頭。小姊妹們聽說誰是走狗,就要打她!姚金鳳不敢做走狗。”

陳月娥也插進來說了。她當真有點不耐煩,特別是因為她不很聽得懂蔡真她們那許多“公式”和“術語”,但她是一個熱心的革命女工,她努力想學習,所以雖然聽去不很懂,還是耐心聽著。

“隻怕她現在已經是走狗了!——算了,我們不要再爭論,先決定了罷工後的一切布置罷!”

瑪金也撇開了那無斷頭的“公式”對“公式”的辯論,就從她剛才寫著的那些紙中間翻出一張來,讀著那上麵記下了的預定節目。於是談話就完全集中在事實方麵了:怎樣組織罷工委員會,哪些人?提出怎樣的條件?閘北罷工各廠怎樣聯絡一氣?虹口各廠怎樣接洽?。現在她們沒有爭論,陳月娥也不再單用耳朵。她們各人有許多話,她們的臉一致通紅。

這時窗外閃電,響雷,豪雨,一陣緊一陣地施展威風。房屋也似乎岌岌震動。但是屋子裏的三位什麼都不知道。她們的全心神都沉浸在另一種雷,另一種風暴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