吳少奶奶他們坐在那池子邊的一排樹底下。那一帶裝在樹幹上的電燈也隻開亮了一兩盞,黑魆魆的樹蔭襯出他們四個人的白衣裳。他們都沒說話。時時有一兩聲的低歎。
忽然林佩珊曼聲唱著淒婉的時行小曲《雷夢娜》;忽然又不唱了。
阿萱輕聲笑。那笑聲幽幽地像是哭不出而笑的。池子裏的紅鯉魚撥刺一響。
四小姐蕙芳覺得林佩珊唱的那小曲聽去很愜意,就像從她自己心裏挖出來似的。她想來會唱的人是有福的;唱也就是說話。有話沒處說的時候,唱唱就好像對親近的人細訴衷腸。她又想著日間範博文對她說的那些話,她的心又害怕,又快活,卜卜地跳。
沉默壓在這池子的周圍,在這四個人中間——四個人四樣的心情在那裏咀嚼那沉默的味道。忽然沉默破裂了!一個風暴的中心,從選處來,像波紋似的漸漸擴展到這池子邊,到這四個人中間了。這是那邊屋子裏傳了來的吳蓀甫的怒聲喝罵。
“開電燈!——像一個鬼洞!”
接著,穿了睡衣的吳蓀甫就在強烈的電燈光下凸顯出來了。他站到那大客廳前的遊廊上,朝四麵看看,滿臉是生氣尋事的樣子。雖然剛才一個浴稍稍洗去了他滿身的疲乏,可是他心裏仍舊像火山一樣暴躁。他看見池子那邊的四個白衣人了。“倒像是四個白無常!”——怒火在他胸間迸躍。恰好這時候王媽捧了茶盤從吳蓀甫前麵走過,向池子那邊去;吳蓀甫立刻找到訛頭了,故意大聲喝道:“王媽!到那邊去幹麼?”
“少奶奶他們都在池子邊乘涼——”
沒等王媽說完,吳蓀甫不耐煩地一揮手,轉身就跑進客廳去了。他猛又感得自己的暴躁未免奔放到可笑的程度,他向來不是這樣的。但是客廳裏強烈的電燈光轉使他更加暴躁。那幾盞大電燈就像些小火爐,他感到渾身的皮膚都仿佛燙起了泡。並且竟沒有一個當差伺候客廳。都躲到哪裏去了?這些懶蟲!吳蓀甫發狂似的跳到客廳前那石階級上吼道:“來一個人!混蛋!”
“有。——老爺!——”
兩個聲音同時從那五級的石階下應著。原來當差高升和李貴都就站在那下邊。吳蓀甫意外地一怔,轉臉去尖利地瞥了他們一眼,一時間想不出什麼話,就隨便問道:“高升!剛才叫你打電話到廠裏請屠先生來,打過了沒有!怎麼還不來!”
“打過了。老爺不是說叫他十點鍾來麼,屠先生為的還有一些事,得到十點半——”
“胡說!十點半!你答應他十點半?”
吳蓀甫突又轉怒,把高升的話半路嚇住。那邊池子旁四個人中的林佩珊卻又曼聲唱那支淒婉的小曲了。這好比在吳蓀甫的怒火上添了油。他跺著腳,咬緊了牙關,恨恨地喊道:“混蛋!再打一個電話去!叫他馬上來見我!”
話還沒說完,吳蓀甫已經轉身,氣衝衝地就趕向那池子邊去了。高升和李貴在後邊伸舌頭。
池子邊那種冶蕩幽怨的空氣立刻變為寂靜的緊張了。那四個人都感覺到現在是那“風暴”的中心直向他們掃過來了,說不定要挨一頓沒來由的斥罵。林佩珊頂乖覺,一扭腰就溜到那些樹背後,掩著嘴忍住了笑,探出半個頭,尖起了耳朵,睜大了眼睛。阿萱在這種事情上最麻木,手裏還是托著他那隻近來當作寶貝的什麼“鏢”,作勢要放出去。四小姐蕙芳低著頭看池子裏浮到水麵吐泡沫的紅鯉魚。很知道丈夫脾氣的吳少奶奶則懶懶地靠在椅背上微笑。
吳蓀甫卻並不立刻發作,隻皺著眉頭獰起了眼睛,好像在那裏盤算先挑選什麼人出來咬一口。不錯,他想咬一口!自從他回家到現在,他那一肚子的暴躁就仿佛總得咬誰一口才能平伏似的。自然這不會是真正的“咬”;可是和真正的“咬”卻有同樣的意義。他獰視了一會兒,終於他的眼光釘住在阿萱手掌上那件東西。於是沉著的聲音發問了。正像貓兒捉老鼠,開頭是沉著而且不露鋒利的爪牙。
“阿萱!你手裏托著一件什麼東西?”
似乎心慌了,阿萱不回答,隻把手裏的“寶貝”呈給蓀甫過目。
“咄!見你的鬼!誰教你玩這把戲?”
吳蓀甫漸漸聲色俱厲了;但是阿萱那股神氣太可笑,吳蓀甫也忍不住露一下牙齒。
“哦,哦,——找老關教的。”
阿萱口吃地回答,縮回他那隻托著“鏢”的手,轉身打算溜走。可是吳蓀甫立刻放出威棱來把他喝住:“不許走!什麼鏢不鏢的!丟了!丟在池子裏!十七八歲的孩子,還幹這些沒出息的玩意兒!都是老太爺在世的時候太寵慣了你!暑假快要過去,難道你不打算下半年進學校念書!——丟在池子裏!”
一聲響——東!阿萱呆呆地望著那一池的皺水,心疼他那寶貝。
吳蓀甫眉毛一挺,心頭的焦躁好像減輕了些微。他的威嚴的眼光又轉射到四小姐蕙芳的身上了。他知道近來四小姐和範博文好像很投契。這是他不許可的!於是暴躁的第二個浪頭又從他胸間湧起。然而他卻又轉臉去看少奶奶。靠在藤椅背上的吳少奶奶仰臉迷惶地望著天空的星。近來少奶奶清瘦了一些,她那雙滴溜溜地會說話的眼睛也時常呆定定,即使偶然和從前一般靈活,那就滿眼紅得像要發火。有什麼東西在不斷地咬齧她的心!這變化是慢慢來的,吳蓀甫從沒留意,並且即使他有時覺得了,也不理會;他馬上就忘記。現在他忽然好像第一次看到,心頭的暴躁就又加倍。他立刻撇下了四小姐,對少奶奶尖利地說道:“佩瑤,嫡親的兄弟姊妹,你用不著客氣!他們幹些什麼,你不要代他們包庇!我最恨這樣瞞得實騰騰地!”
吳少奶奶迷惶地看著蓀甫,抿著嘴笑,不作聲。這把吳蓀甫更加激怒了。他用力哼了一聲,十分嚴厲地又接著說下去:“譬如四妹的事。我不是老頑固,婚姻大事也可以聽憑本人自己的意思。可是也得先讓我曉得,看兩邊是不是合式;用不到瞞住了我!況且這件事,我也一向放在心上,也有人在我麵前做媒;你們隻管瞞住了我鬼混,將來豈不是要鬧出笑話來麼?”
“噯,這就奇了,有什麼鬼混呀!你另外看得有合式的人麼?你倒說出來是誰呢?”
吳少奶奶不能不開口了,可是吳蓀甫不回答,霍地轉身對四小姐正色問道:“四妹,你心裏有什麼意思,趁早對我說罷!說明了好辦事。”
四小姐把臉垂到胸脯上,一個字也沒有。她的心亂跳。她怕這位哥哥,又恨這位哥哥。
“那麼,你沒有;我替你做主!”
吳蓀甫感到冷箭命中了敵人似的滿足,長笑一聲,轉身就走。但當他跑進了他的書房時,那一點滿足就又消失。他還想“咬一口”,準對他的真正敵人“咬一口”。不是像剛才那樣無所為的“遷怒”,而是為的要補償自己的損失向可咬的地方“咬”一口!現在他的暴躁漸漸平下去了,心境轉入了拚死命突圍的頑強,殘酷和冷靜。然而同時也發生了一種沒有出路的陰暗的情緒。他的心忽而卜卜地跳得很興奮,忽而又像死了似的一動不動。他那飛快地旋轉的思想的輪子,似乎也不很聽從他意誌的支配:剛剛想著益中公司總經理辦公室內那一幕驚心動魄的談話,突然攔腰裏又闖來了劉玉英那誘惑性的笑,那眼波一轉時的臉紅,那迷人的低聲的一句“用什麼稱呼”;剛剛在那裏很樂觀地想到怎樣展開陣線向那八個廠堂而皇之進攻,突然他那鐵青的臉前又現出了那八個廠二千多工人的決死的抵抗和反攻,——他的思想,無論如何不能集中;尤其是劉玉英的妖媚的笑容,俏語,眼波,一次一次闖回來誘惑他的籌劃大事的心神。這是反常!他向來不是見美色而顛倒的人!
“咄!魔障!”
他驀地跳起來拍著桌子大呼。
“障!”——那書房的牆壁響出了回聲。那書房窗外的樹木蘇蘇地譏笑他的心亂智昏。他又頹然坐下了,咬緊著牙齒想要再一度努力恢複他的本真,驅逐那些盤踞在心頭的不名譽的懦怯,頹廢,以及悲觀,沒落的心情。
可是正在這時候,書房門悄悄地開了,屠維嶽挺直了胸脯站在門口,很大方地一鞠躬,又轉身關了門,然後安詳地走到吳蓀甫的寫字桌前,冷靜地然而機警地看著吳蓀甫。
足有二三分鍾,兩個人都沒有話。
吳蓀甫故意在書桌上的文件堆裏抽出一件來低頭看著,又拿一枝筆在手指上旋弄,讓自己的臉色平靜下去,又用了很大的力量把自己的心神鎮定了,然後抬頭對屠維嶽擺一擺手,叫他坐下,用了很隨便的口吻微笑地問道:“第一次我打電話叫你來,不是說你有點事情還沒完麼?現在完了沒有?”“完了!”屠維嶽回答了兩個字;可是他那一閃一閃的眼光卻說了更多的話,似乎在那裏說:他已經看出吳蓀甫剛才有過一時的暴躁苦悶,並且現在吳蓀甫的故意閑整就好比老鷹一擊前的回旋作勢。吳蓀甫眼光一低,不讓當麵這位年青人看透了他的心境;他仍舊旋弄手裏的筆杆,又問道:“聽說虹口幾個廠情形不好呢!你看來不會出事罷?出了事,會不會影響到我們閘北?”“不一定!”屠維嶽的回答多了一個字了;很機警地微笑。吳蓀甫立刻抬起眼來,故意吃驚似的喊道:“什麼!你也說‘不一定’麼?我以為你要拍拍胸脯說:我們廠不怕——哎,維嶽,‘不一定’,我不要聽,我要的是‘一定’!噯?”
“我本來可以說‘一定’,可是我一進來後就嗅著一點兒東西;我猜想來三先生有一個扣減工錢的命令交給我,所以我就說‘不一定’了。——現在既然三先生要的是‘一定’,也行!”
吳蓀甫很注意地聽著,眼光在屠維嶽那冷靜的臉上打圈子。過一會兒,他又問道:“你都布置好了罷?”“還差一點。可是不相幹。三先生!我們這一刀劈下去,反抗總是免不了的;可是一兩天,至多三天,就可以解決。也許——”“什麼!你是說會罷工麼?還得三天才能解決?不行!工人敢鬧事,我就要當天解決!當天!——也許?也許什麼?也許不止三天罷?”吳蓀甫打斷了屠維嶽的話,口氣十分嚴厲了,態度卻還鎮靜。“也許從我們廠裏爆出來那一點火星會弄成了上海全埠絲廠工人的總同盟罷工!”
屠維嶽冷冷地微笑著回答。這是最後的一瓢油,這半晌來吳蓀甫那一腔抑製著的怒火立刻又燃旺了!他擲去手裏的筆杆,獰視著屠維嶽,發狂似的喊道:“我不管什麼總同盟罷工!我的廠裏有什麼風吹草動,我就是幹幹脆脆隻要一天內解決!”“那麼三先生隻好用武力——”“對啦!我要用武力!”“行!那麼請三先生準我辭職!”屠維嶽說著就站了起來,很堅決很大膽地直對著吳蓀甫看。短短的沉默。吳蓀甫的臉色漸漸從驚愕轉成為不介意似的冷淡,最後他不耐煩地問道:“你不主張用武力?你怕麼?”“不是!請三先生明白,我好像沒有怕過什麼!我可以老老實實告訴三先生:我很愛惜我一個月來放在廠裏的一番心血,我不願意自己親手推翻一個月來辛辛苦苦的布置!可是三先生是老板,愛怎麼辦,權柄在三先生!我隻請三先生立刻準我辭職!我再說一句,我並不是害怕!”
屠維嶽驕傲地挺直了胸脯,眼光尖利地射住了吳蓀甫的臉。
“你的布置我知道,現在就要試試你的布置有沒有價值!”
“既然三先生是明白的,我可以再說幾句話。現在三先生吩咐我要用武力,一天內解決;我很可以照辦。警察,包探,保衛團,都是現成的。可是今天解決了,隔不了十天兩星期,老毛病又發作,那大概三先生也不喜歡,我替三先生辦事也不能那麼沒有信用;我很愛惜我自己的信用!”
於是吳蓀甫暫時沒有話,他又拿起那筆杆在手指上旋弄,釘住屠維嶽看了好半天。屠維嶽讓他看,一點表情也不流露到臉上來;他心裏卻微感詫異,為什麼吳蓀甫今番這樣的遲疑不決。
吳蓀甫沉吟下一會兒,終於又問道:“那麼,照你說,該怎麼辦?”
“我也打算用一點兒武力。可是要留到最後才用它!廠裏的工人並不是一個印板印出來的;有幾個最壞的,光景就是共產份子,一些糊塗蟲就跟了她們跑。大多數是膽小的。我請三先生給我三天的期限,就打算乘那罷工風潮中認明白了哪幾個有共產嫌疑,一網打盡她!那時候,要用一點武力!這麼一轉,我相信至少半年六個月的安靜是有的。一個月來,我就專門在這上頭用了心血!”
屠維嶽很鎮靜很有把握地說,微笑著。吳蓀甫也是傾注了全心神在聽。忽然他的眼珠一轉,獰笑了一聲,站起來大聲興奮地喊道:“維嶽!你雖然能幹,可是還有些地方你見不到呀!那不是捉得完的!那好比黃梅天皮貨裏會生蛀蟲一樣,自然而然生出來!你今天捉完了,明天又生出來!除非等過了黃梅天!可是我們這會兒正遇著那黃梅天,很長,很長,不知道到什麼時候才完的黃梅天!——算了!你的好計策留到將來再說。眼前的時勢不許我們有那樣的耐心了!”
屠維嶽鞠一個躬,不說話,心裏想自己這一回“倒黴”是倒定的了;不是辭職,就是他在廠裏的“政權”倒坍,錢葆生那一派將要代替他上台。可是吳蓀甫突又暴躁起來,聲色俱厲下命令道:“罷工也好,不罷工也好,總同盟罷工也好,我的主意是打定了!下月起,工錢就照八折發!等絲價回漲到九百多兩的時候,我們再說,——好了,你去罷!我不準你辭職!”
“那麼,三先生給我三天的期限!”
“不!不!一天也不!”
吳蓀甫咆哮著。屠維嶽臉上的肉輕輕一跳,他的眼光異樣地冷峻了。然而意外地吳蓀甫突又轉了態度,對屠維嶽揮手,不耐煩地接著說:“傻子!你想跟我訂合同麼?看她們罷下工來情形怎樣,我們再說!”
屠維嶽微笑著又鞠一個躬,不說話;心裏卻看準了吳蓀甫這回不比從前,——有點反常,有點慌亂。他又想到自己這一回大概要“倒黴”。但他是倔強的,他一定要掙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