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二章(2 / 3)

“哈,哈;杜竹翁是膽小了一點兒,膽小了一點兒。可是杜竹翁實在也不喜歡辦什麼廠。”

又是王和甫說,他看了孫吉人一眼。孫吉人點著頭沉吟。有一個陰暗的影子漸漸在孫吉人心頭擴大開來:正像杜竹齋實在不喜歡辦什麼廠,他,孫吉人,對於做公債之類也是沒有多大興味的,——並不是他根本憎惡這種“投機”事業,卻是為的他精力不濟,總覺得顧到了本行事業也就夠累了;而現在,不但做公債和辦廠兩者都弄成騎虎難下之勢,且又一步一步發見了新危險,一步一步證實了老趙的有計畫的“經濟封鎖”已經成為事實;這種四麵楚歌的境地,他想來當真沒有多大把握能夠衝得出去。可是除了向前衝,到底還有什麼別的辦法?

然而孫吉人還是很鎮靜;他知道吳蓀甫在那裏等待他發表意見,他又知道王和甫沒有任何一定的意見,於是冷靜地看著吳蓀甫那精神虎虎的紫臉孔,照例慢慢地說道:“我們自己立定了腳跟就不怕。信用自信用,謠言自謠言;我們也要不慌不忙。蓀甫主張不打小算盤,很讚成!那些老存戶既然相信謠言,我們就放一個響炮仗給他們聽聽。可是我們的腳跟先得趕快站穩起來,先把那些廠的根基打好。我們來算一算:那些廠徹底整頓一下,看是能夠節省多少開支;應該擴充的擴充一下,看是至少該添多少資本;剛才和甫說原定的四十五萬恐怕不夠,那麼,我們把做公債的資本收了回來還是差一點我們就得另外設法。不過究竟要用多少擴充費,開支上能夠節省多少,還有眼前三兩個月內銷路未必會好,要淨賠多少——這種種,應該算出一個切實的數目。”

“擴充費已經仔細算過,八個廠總共支配三十萬。這是不能再少的了!”

王和甫先揀自己主管的事回答,心裏卻在忖量公債方麵的盈虧,因為那三十萬全都做了公債去了。他轉臉看著吳蓀甫,正想問他公債的情形,吳蓀甫卻先說了:“這一次拿公司裏的資本全部做了公債,也是不得已。本月三號,我們隻拋出一百萬,本來是隻想乘機會小小幹一下,可是後來局麵變了,逼得再做,就成了‘多頭’;現在我們手裏有一千萬公債!照今天交易所早市收盤的價格,說多呢不多,三十萬元的純利扯來是有的!剛才我來這裏以前,我已經通知我們的經紀人,今天後市開盤,我們先放出五百萬去!”

吳蓀甫的臉上亮著勝利的紅光,他躊躇滿誌地搓著手。

“可是,蓀甫,光景還要漲罷?從十五號到今天,不是步步漲麼?雖然每天不過漲上兩三角。”

王和甫慌忙接口說,也像吳蓀甫一樣滿麵全是喜氣了。

“那不一定!”

吳蓀甫微笑地回答,但那口氣異常嚴肅。他轉過臉去看著孫吉人,他那眼光的堅決和自信能夠叫頂沒有主意的人也忽然打定了主意跟他走。他用了又快又清晰個個字像鐵塊似的聲調說道:“我們先要站定了自己的腳跟!可是我們好比打仗,前後全,有敵人:日本人開在上海的那些小工廠是我們當麵的敵人,老趙是我們背後的敵人!總得先打敗了身前身後的敵人,然後我們的腳跟站得穩!我們那八個廠一定得趕快整頓:管理上要嚴密,要換進一批精明能幹的職員去,要嚴禁糟蹋材料,要裁掉一批冗員,開除一批不好的工人!我看每個廠的預算應得削減二成!”

“就是這麼著,從下月起,預算減二成!至於原來的辦事人,我早就覺得都不行,可是人才難得,一時間更不容易找,就一天一天擱著;現在不能再挨下去了。和甫,你是天天巡視那八個廠的,你看是應該先裁哪一些人?”

孫吉人依然很冷靜地說,並且他好像忽略了吳蓀甫那一席話裏前半段的主要點;但是吳蓀甫眼睛裏的火——那是樂觀的火,要和老趙積極奮鬥的火,已經引燃到孫吉人的眼睛。這個,吳蓀甫是看得非常明白;他緊抓住了這機會,立刻再逼進一步:“剛才我說一千萬公債我們已經放出了一半去。我們危險得很呢!老趙布置得很好,準備‘殺多頭’!幸而他的秘密今天就泄漏。他的一個身邊人把這秘密賣給我,兩千塊錢她就賣了,還答應做我們的內線,常給我們消息!據老趙的布置,月底交割前,公債要有一度猛跌!可是我們今天就放出了一半去,老趙是料不到的!明天我們就完全脫手,老趙的好計策一點沒有用處!”

吳蓀甫一邊說著,霍地站了起來;就像一個大將軍講述出死人生的主力戰的經過似的,他興奮到幾乎滴下眼淚。他看著他的兩個同事,微笑地又加一句:“我們以後對付老趙就更加有把握!”

於是整頓工廠的問題暫時擱起,談話集中在老趙和公債。吳蓀甫完全勝利了。他整飭了自己一方麵的陣線,他使得孫吉人他們了解又做公債又辦廠不是矛盾而是他們成功史中不得不然的步驟;他說明了消極的“自立政策”——不仰賴銀錢業的放款,就等於坐而待斃;隻有先戰勝了老趙,打破了老趙指揮下的“經濟封鎖”,然後能真正“自己立定腳跟”!他增強了他那兩個同事對於老趙的認識和敵意。他把益中公司完全造成了一個“反趙”的大本營!

最後,他們又回到那整頓工廠問題。在這上頭,他們自然要加倍努力。裁人,減工資,增加工作時間,新訂幾條嚴密到無以複加的管理規則:一切都提了出來,隻在十多分鍾內就大體決定了。

“開除工人,三百到五百;取消星期日加工;延長工作時間一小時;工人進出廠門都要受搜查;廠方每月扣留工資百分之十,作為‘存工’,扣滿六十五元為度,將來解雇時,廠方可以發還:這一些,馬上都可以辦。可是最後一條——工錢打九折,怕的工人們要鬧起來!可不是,取消星期日加工,已經是工錢上打了個九折;現在再來一個九折,一下裏太狠了一點,恐怕他們當真要鬧什麼罷工怠工,反多了周折。我主張這一項暫且緩辦,——哎,你們看是怎樣?”

王和甫搔著頭皮遲疑地說,眼睛望著吳蓀甫那緊繃繃的臉。

吳蓀甫微笑,還沒開口,那邊,孫吉人已經搶先發言,例外地說的很急:“不,不!我們認真的地方認真,優待的地方也比別家優待。和甫,你沒看見我們還有獎勵的規則麼?工作特別好,超過了我們預定的工作標準時,我們就有特別獎。拿燈泡廠來說罷,我們現在暫定燈泡廠的工人每人每日要做燈泡二百隻,這個數目實在是很體恤的了;工人手段好,不偷懶,每天做二百五十隻也很容易,那時我們就給他一角五分的特別獎,月底結算,他的工錢不是比原來還多麼?”

“啊,啊,吉人,話是不錯的;我們很優待。就可惜工人們不很懂理,扣了的,他們看得見,特別獎,他們就看不見!蓀甫,不是我膽小怕事,當真我們得仔細考慮一下。”

王和甫的口氣依然不放鬆;他是專門負責管理那八個廠的,他知道那八個廠的二千多工人早已有些不穩的狀態。

吳蓀甫他們兩位暫時沒有回答。這總經理辦公室內又一次死一樣的沉寂。外邊馬路上電車的聲音隆隆地滾了來,又滾了去。西斜的太陽像一片血光罩住了房裏的雪白桌布和沙發套。

深思熟慮的神色在吳蓀甫臉上擺出來了。他並沒把什麼怠工罷工當作一回事;他自己廠裏常常鬧這些把戲,不是屢次都很順利的解決了麼?

但是他自己的那些經驗就告訴他,必須廠裏有忠心能幹的辦事員然後勝利有把握。而公司管理下這八個廠還沒有那樣的“好”職員,又況是各自獨立的八個廠,那一定更感困難。王和甫的顧慮不能完全抹煞!

這時孫吉人恰好又表示了同吳蓀甫的思想“暗合”的意見:“那麼工錢九折一層,緩辦個把月,也行。可是我們一定要趕快先把各廠的管理部整頓好!舉動輕浮的,老邁糊塗的,都要裁了他!立刻調進一批好的來!我想蓀甫廠裏也許可以抽調幾個人出來。我們預定一個月的工夫整頓各廠的管理部,再下一個月就可以布告工錢打九折。我們的特別獎勵規則卻是要立刻實行,好讓工人們先知道我們是賞罰分明,誰的本事好,不偷懶,誰就可以抓大把的錢!”

吳蓀甫聽著就點一下頭。但是突然一陣急促而沉重的皮靴聲像打鼓似的直滾到這辦公室的門外,中間夾著茶房的慌張的嗬問:“找誰呀?不要亂跑!”辦公室裏吳蓀甫他們聽了都一怔。同時那辦公室的門已經飛開,闖進一個人來,滿頭大汗,挾著個很大的文書皮包,一伸腿把那門踢上,這人一邊走,一邊就喊道:“閻軍全部出動了!德州混亂!雲山到香港去辦的事怎樣了,你們這裏有沒有他的電報?”這人就是黃奮,有名的“大炮”。吳蓀甫的臉色立刻變了。王和甫卻哈哈笑著跳了起來慌忙問道:“當真麼?幾時的消息?”“半個鍾頭前的消息,誰說是不真的!雲山來了電報沒有?”黃奮氣咻咻地說著,用力拍他腋下的文書皮包,表示那“消息”就裝在皮包裏,再也不會錯的。“濟南呢?要到濟南,光景總有一場大戰?”吳蓀甫搶前一步問,他那濃眉毛籟籟地在跳了。“四五天內就要打進濟南。大戰是沒有的!大戰要在津浦路南段!”“四五天?哦!大戰是沒有的!嘿,嘿!”吳蓀甫自言自語地狂笑著,退後一步,就落在沙發裏了;他的臉色忽然完全灰白,他的眼光就像會吃人似的。津浦路北段的軍事變化來得太快了!快到就連吳蓀甫那樣的靈敏手腕也趕不上呀!

孫吉人也省悟到了;他重重地籲一口氣,望了吳蓀甫一眼,又看房裏那座大鍾,正是四點。他立刻想象到交易所裏此刻也許正在萬聲的狂噪中跌停了板。他的心跳了,他不敢再往下想。

“沒有電報來麼?這才是怪!和甫,要是接到了,馬上通知我嗬!”黃奮一邊說,一邊就轉身走了,同他來時一樣的突兀。吳蓀甫驀地又跳了起來,牙關咬得緊緊地,圓睜著一雙眼。他暴躁地大步走了個半圓,忽然轉身站住了,麵對著愕然的王和甫,和苦著臉沉思的孫吉人,很興奮而又很慌亂地說道:“我想來隻有一個辦法了。運動經紀人提早兩天辦交割!不是說還得四五天才能打進濟南麼?算是四天罷,那麼,那麼,提早兩天辦交割,剛好在濟南陷落以前。那時候,那時候,市麵上雖然有謠言,也許債價還不至於狂跌!提早兩天辦交割,就是大後天停市了,那,那,‘空頭’明天不能再拚下去,我們剩下的五百萬也是明天放出去,看來還可以扯一個不進不出!——哎,他們幹什麼的?忽然大軍出動了!”

“幸而消息得的早。上次張桂軍退出長沙的當兒,可不是我們早得消息就挽救了過來麼?”孫吉人先對吳蓀甫的辦法表示了讚成,一半也是勉強寬慰自己。“蓀甫,就是這麼辦很好!趕快動手!”王和甫聽明白了時,依然是興高采烈;他很信仰吳蓀甫的巧妙手段。“那麼,我先打一個電話找陸匡時來,——謀事在人;我們花一個草頭,也許可以提前兩天。”

吳蓀甫的口氣鎮定些了;他皺著眉頭,一邊說,一邊看那大鍾。現在真是“一寸光陰一寸金”的緊急時期!他獰笑了一聲,就匆匆地跑到辦公室隔壁的“機要房”打電話去了。

這裏,王和甫,孫吉人兩個都不說話。孫吉人看著麵前大餐桌上的花瓶,又仰臉去看牆上掛的“實業計畫”的地圖。他依然很鎮靜,不過時時用手摸著下巴。王和甫卻有點坐立不安。他跑到窗前去望了一會兒,忽然又跑回來撳著電鈴。立刻一個青年人探頭在辦公室門口用眼光向王和甫請示了。他是總經理下麵文牘科的打字員。王和甫招手叫他進來;又指著靠窗的一架華文打字機,叫他坐下;然後命令道:“我說出來,你打:新訂本廠獎勵規則。本廠——茲因——試行——科學管理法,——增進生產,——哎!不中用的,那麼慢!增進生產,——並為獎勵工友起見,——新訂辦法如下,——哎!快一點!新訂辦法,聽明白了麼?如下,——哎,換一行——”

“怎麼樣?蓀甫!”

那邊孫吉人突然叫了起來。王和甫撇下那打字員,轉身就跑,卻看見吳蓀甫兩手抱在胸前,站在那大餐桌旁邊,一臉的懊惱氣色。王和甫哼了一聲,就轉身朝著那打字員的背脊喊道:“不打了!你去罷!”辦公室裏又隻有他們三個人了,吳蓀甫咬著牙齒,輕輕說了一句:“已經跌下了半元!”王和甫覺得全身的血都凍住了。孫吉人歎一口氣。吳蓀甫垂著頭踱了一步,然後抬起獰厲的眼光,再輕聲兒說下去:“收盤時跌了半元。我們的五百萬是在開拍的時候就放出去的,那時開盤價還比早市收盤好起半角;以後就一路跌了!我們那五百萬算來還可以賺進十二三萬,不過剩下的五百萬就沒有把握。謀事在人,成事在天!”

“也不盡然。還有明天!我們還是照原定辦法去做。事在人為!”孫吉人勉強笑著說,他的聲音卻有些兒抖。“對了!事在人為,還有明天!”王和甫也像回聲似的說著,卻不笑。突然他轉身到那華文打字機上扯下了那張沒有打好的“獎勵規則”來,在手裏揚了一揚,回頭來大聲說道:“廠裏的事,明天我就去布置!八個廠開除工人,三百到五百,取消星期日加工,延長工作時間一小時;扣‘存工’,還有——工錢打九折!明天就出布告!工人們要鬧麼?哼!我們關他媽的半個月廠門再說!還有我們租用的陳君宜那綢廠也得照樣減薪,開除工人,延長工作!”

“對啦!事在人為!就那麼辦罷!”

孫吉人和吳蓀甫同聲讚成了。他們三個人的臉現在都是鐵青青地發光,他們下了決心要用一切可能的手段從那九個廠裏榨取他們在交易所裏或許會損失的數目;這是他們唯一的補償方法!

當天晚上九點鍾,吳蓀甫帶著一身的疲乏回到家裏了。這是個很熱的晚上。滿天的星,一鉤細到幾乎看不見的月亮。隻在樹蔭下好像有點風。吳少奶奶他們都在園子裏乘涼。他們把客廳裏的電燈全都關熄,那五開間三層樓的大洋房就隻三層樓上有兩個窗洞裏射出燈光,好像是蹲在黑暗裏的一匹大怪獸閃著一對想吃人的眼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