電燈光依然柔和地照著一切。小風扇的渾圓的金臉孔依然荷荷地響著,徐徐轉動,把涼風送到各人身上,吹拂起他們的衣裾。然而這些一向是快樂的人們此時卻有一種不可名狀的不安壓住在心頭。
鋼琴旁邊坐著那位穿淡黃色衣服的女郎,隨手翻弄著一本琴譜。她的相貌很像吳少奶奶,她是吳少奶奶的嫡親妹子,林二小姐。
呆呆地在出神的張素素忽然像是想著了什麼,猛的抬起頭來,向四麵看看,似乎要找誰說話;一眼看見那淡黃色衣服的女郎正也在看她,就跑到鋼琴前麵,雙手一拍,低聲地然而鄭重地說:“佩珊!我想老太爺一定是不中用了!我見過——”
那邊兩位男客都驚跳起來,睜大了詢問的眼睛,走到張素素旁邊了。
“你怎麼知道一定不中用?”
林佩珊遲疑地問,站了起來。
“我怎麼知道?噯——因為我看見過人是怎樣死的呀!”
幾個男女仆人此時已經圍繞在這兩對青年男女的周圍了,聽得張素素那麼樣說,忍不住都笑出聲來。張素素卻板起臉兒不笑。她很神秘的放低了聲音,再加以申明:“你們看老太爺吐出來的就是痰麼?不是!一百個不是!這是白沫!大凡人死在熱天,就會冒出這種白沫來,我見過。你們說今天還不算熱麼?八十度哪!真怪!還隻五月十七,——玉亭,我的話對不對?你說!”
張素素轉臉看住了男客中間的一個,似乎硬要他點一下頭。這人就是李玉亭:中等身材,尖下巴,戴著程度很深的近視眼鏡。他不說“是”,也沒說“不是”,隻是微微笑著。這使得張素素老大不高興,向李玉亭白了一眼,她噘起猩紅的小嘴唇,嘰嘰咕咕地說:“好!我記得你這一遭!大凡教書的人總是那麼灰色的,大學教授更甚。學生甲這麼說,學生乙又是那麼說,好,我們的教授既不敢左袒,又不敢右傾,隻好擺出一副挨打的臉兒嘻嘻的傻笑。——但是,李教授李玉亭呀!你在這裏不是上課,這裏是吳公館的會客廳!”
李玉亭當真不笑了,那神氣就像挨了打似的。站在林佩珊後麵的男客湊到她耳朵邊輕輕地不知說了怎麼一句,林佩珊就嗤的一聲笑了出來,並且把她那俊俏的眼光在張素素臉上掠過。立刻張素素的嫩臉上飛起一片紅雲,她陡的扭轉腰肢,撲到林佩珊身上,恨恨地說:“你們表兄妹搗什麼鬼!說我的壞話?非要你討饒不行!”林佩珊吃吃地笑著,保護著自己的頂怕人搔摸的部分,一步一步往後退,又夾在笑聲中叫道:“博文,是你闖禍,你倒袖手旁觀呢!”此時忽然來了汽車的喇叭聲,轉瞬間已到大客廳前,就有一個高大的穿洋服的中年男子飛步跑進來,後麵跟著兩個穿白製服的看護婦捧著很大的皮包。張素素立刻放開了林佩珊,招呼那新來者:“好極了,丁醫生!病人在小客廳!”說著,她就跳到小客廳門前,旋開了門,讓丁醫生和看護婦都進去了,她自己也往門裏一閃,隨手就帶上了門。林佩珊一麵掠頭發,一麵對她的表哥範博文說:“你看丁醫生的汽車就像救火車,直衝到客廳前。”“但是丁醫生的使命卻是要燃起吳老太爺身裏的生命之火,而不是撲滅那個火。”“你又在做詩了麼?嘻——”林佩珊佯嗔地睃了她表哥一眼,就往小客廳那方向走。但在未到之前,小客廳的門開了,張素素輕手輕腳踅出來,後麵是一個看護婦,將她手裏的白瓷方盤對伺候客廳的當差一揚,說了一個字:“水!”接著,那看護婦又縮了進去,小客廳的門依然關上。
探詢的眼光從四麵八方射出來,集中於張素素的臉上。張素素搖頭,不作聲,悶悶的繞著一張花梨木的圓桌子走。隨後,她站在林佩珊他們三個麵前,悄悄地說:“丁醫生說是腦充血,是突然受了猛烈刺激所致。有沒有救,此刻還沒準。猛烈的刺激?真是怪事!”聽的人們都麵麵相覷,不作聲。過了一會兒,李玉亭似乎要挽救張素素剛才的嗔怒,應聲蟲似的也說了一句:“真是怪事!”“然而我的眼睛就要在這怪事中看出不足怪。吳老太爺受了太強的刺激,那是一定的。你們試想,老太爺在鄉下是多麼寂靜;他那二十多年足不窺戶的生活簡直是不折不扣的墳墓生活!他那書齋,依我看來,就是一座墳!今天突然到了上海,看見的,聽到的,嗅到的,哪一樣不帶有強烈的太強烈的刺激性?依他那樣的身體,又上了年紀,若不患腦充血,那就當真是怪事一樁!”
範博文用他那緩慢的女性的聲調說,臉上亮晶晶的似乎很得意。他說完了,就溜過眼波去找林佩珊的眼光。林佩珊很快地回看他一眼,就抿著嘴一笑。這都落在張素素的尖利的觀察裏了,她故意板起了臉,鼻子裏哼一聲:“範詩人!你又在做詩麼?死掉了人,也是你的詩題了!”“就算我做詩的時機不對,也不勞張小姐申申而詈嗬!”
“好!你是要你的林妹妹申申而詈的罷?”
這次是林佩珊的臉上飛紅了。她對張素素啐了一聲,就訕訕地走開了。範博文毫不掩飾地跟著她。然而張素素似乎感到更悲哀,蹙著眉尖,又繞走那張花梨木的圓桌子了。李玉亭站在那裏摸下巴。客廳裏靜得很,隻有小風扇的單調的荷荷的聲響。間或飛來了外邊馬路上汽車的喇叭叫,但也是像要睡去似的沒有一絲兒勁。幾個男當差像棍子似的站著。
王媽和另一個女仆頭碰頭的在密談,可是隻見她們的嘴唇皮動,卻聽不到聲音。
小客廳的門開了,高大的身形一閃,是丁醫生。他走到擺著煙卷的黃銅橢圓桌子邊,從銀匣裏檢了一枝雪茄煙燃著了,吐一口氣,就在沙發椅裏坐下。
“怎樣?”
張素素走到丁醫生跟前輕聲問。
“十分之九是沒有希望。剛才又打一針。”
“今晚上挨不過罷?”
“總是今晚上的事!”
丁醫生放下雪茄,又回到小客廳裏去了。張素素悄悄地跑過去,將小客廳的門拉上了,驀地跳轉身來,撲到林佩珊麵前,抱住了她的細腰,臉貼著臉,一邊亂跳,一邊很痛苦地叫道:“佩珊!佩珊!我心裏難過極了!想到一個人會死,而且會突然的就死,我真是難過極了!我不肯死!我一定不能死!”“可是我們總有一天要死。”“不能!我一定不能死!佩珊,佩珊!”“也許你和大家不同,老了還會脫殼;——可是,素,不要那麼亂揉,你把我的頭發弄成個什麼樣子!啊,啊,啊!放手!”“不要緊,明天再去一次Beauty Parlour——哦,佩珊,佩珊!如果一定得死,我倒願意刺激過度而死!”林佩珊驚異地叫了一聲,看看張素素的眼睛,這眼睛現在閃著異樣興奮的光芒,和平常時候完全不同。
“就是過度刺激!我想,死在過度刺激裏,也許最有味,但是我絕對不需要像老太爺今天那樣的過度刺激,我需要的是另一種,是狂風暴雨,是火山爆裂,是大地震,是宇宙混沌那樣的大刺激,大變動!啊,啊,多麼奇偉,多麼雄壯!”
這麼叫著,張素素就放開了林佩珊,退後一步,落在一張搖椅裏,把手掩住了臉孔。
站在那裏聽她們談話的李玉亭和範博文都笑了,似乎料不到張素素有這意外的一轉一收。範博文看見林佩珊還是站在那裏發怔,就走去拉一下她的手。林佩珊一跳,看清楚了是範博文,就給他一個嬌嗔。範博文翹起右手的大拇指,向張素素那邊虛指了一指,低聲說:“你明白麼?她所需要的那種刺激,不是‘灰色的教授’所能給與的!可是,剛才她實在頗有幾分詩人的氣分。”林佩珊先自微笑,聽到最後一句,她忽然冷冷地瞥了範博文一眼,鼻子裏輕輕一哼,就懶洋洋地走開了。範博文立刻明白自己的說話有點被誤會,趕快搶前一步,拉住了佩珊的肩膀。但是林佩珊十分生氣似的掙脫了範博文的手,就跑進了客廳右首後方的一道門,碰的一聲,把門關上。範博文略一躊躇,也就趕快跟過去,飛開了那道門,就喚“珊妹”。
林佩珊關門的聲音將張素素從沉思中驚醒。她抬起頭來看,又垂下眼去;放在一張長方形的矮腳琴桌上的黃綾套子的《太上感應篇》首先映入她的眼內。她拿起那套書,翻開來看。是朱絲欄夾貢紙端端正正的楷書。卷後有吳老太爺在“甲子年仲春”寫的跋文:
餘既鐫印文昌帝君《太上感應篇》十萬部,廣布善緣,又手錄全文。張素素忍不住笑了一聲,正想再看下去,忽然腦後有人輕聲說:“吳老太爺真可謂有信仰,有主義,終身不渝。”是李玉亭,正靠在張素素坐椅的背後,煙卷兒夾在手指中。張素素側著頭仰臉看了他一眼,便又低頭去翻看那《太上感應篇》。過一會兒,她把《感應篇》按在膝頭,猛的問道:“玉亭,你看我們這社會到底是怎樣的社會?”冷不防是這麼一問,李玉亭似乎怔住了;但他到底是經濟學教授,立即想好了回答:“這倒難以說定。可是你隻要看看這兒的小客廳,就得了解答。這裏麵有一位金融界的大亨,又有一位工業界的巨頭;這小客廳就是中國社會的縮影。”
“但是也還有一位虔奉《太上感應篇》的老太爺!”“不錯,然而這位老太爺快就要——斷氣了。”“內地還有無數的吳老太爺。”“那是一定有的。卻是一到了上海就也要斷氣。上海是——”李玉亭這句話沒有完,小客廳的門開了,出來的是吳少奶奶。除了眉尖略蹙而外,這位青年美貌的少奶奶還是和往常一樣的活潑。看見隻有李玉亭和張素素在這裏,吳少奶奶的眼珠一溜,似乎很驚訝;但是她立刻一笑,算是招呼了李張二位,便叫高升和王媽來吩咐:“老太爺看來是拖不過今天晚上的了。高升,你打電話給廠裏的莫先生,叫他馬上就來。應該報喪的親戚朋友就得先開一個單子。花園裏,各處,都派好了人去收拾一下。擱在四層屋頂下的木器也要搬出來。人手不夠,就到杜姑老爺公館裏去叫。王媽,你帶幾個人去收拾三層樓的客房,各房裏的窗紗,台布,沙發套子,都要換好。”
“老太爺身上穿了去的呢?還有,看什麼板——”“這不用你辦。現在還沒商量好,也許包給萬國殯儀館。你馬上打電話到廠裏叫賬房莫先生來。要是廠裏抽得出人,就多來幾個。”“老太爺帶來的行李,剛才‘戴生昌’送來了,一共二十八件。”“那麼,王媽,你先去看看,用不到的行李都擱到四層屋頂去。此時小客廳裏在叫“佩瑤”了,吳少奶奶轉身便跑了回去,卻在帶上那道門之前,露出半個頭來問道:“佩珊和博文怎麼不見了呢?素妹,請你去找一下罷。”張素素雖然點頭,卻坐著不動。她在追憶剛才和李玉亭的討論,想要拾起那斷了的線索。李玉亭也不作聲,吸著香煙,踱方步。這時已有九點鍾,外麵園子裏人來人往,驟然活動;樹蔭中,湖山石上,幾處亭子裏的電燈,也都一齊開亮了。王媽帶了幾個粗做女仆進客廳來,動手就換窗上的絳色窗紗。一大包沙發套子放在地板上。客廳裏的地毯也拿出去撲打。
忽然小客廳裏一陣響動以後,就聽得雜亂的哭聲,中間夾著喚“爸爸”。張素素和李玉亭的臉上都緊張起來了。張素素站起來,很焦灼地徘徊了幾步,便跑到小客廳門前,推開了門。這門一開,哭聲就灌滿了大客廳。丁醫生搓著手,走到大客廳裏,看著李玉亭說:“斷氣了!”
接著蓀甫也跑出來,臉色鬱沉,吩咐了當差們打電話去請秋律師來,轉身就對李玉亭說:“今晚上要勞駕在這裏幫忙招呼了。此刻是九點多,報館裏也許已經不肯接收論前廣告,可是我們這報喪的告白非要明天見報不行。隻好勞駕去辦一次交涉。底稿,竹齋在那裏擬。五家大報一齊登!——高升,怎麼莫先生還沒有來呢?”
高升站在大客廳門外的石階上,正想回話,二小姐已經跑出來拉住了蓀甫說:“剛才和佩瑤商量,覺得老太爺大殮的時刻還是改到後天上午好些,一則不匆促,二則曾滄海舅父也可以趕到了。舅父是頂會挑剔的!”
蓀甫沉吟了一會兒,終於毅然回答:“我們連夜打急電去報喪,趕得到趕不到,隻好不管了;舅父有什麼話,都由我一人擔當。大殮是明天下午二時,決不能改動的了!”
二小姐還想爭,但是蓀甫已經跑回小客廳去了。二小姐跟著也追進去。
這時候,林佩珊和範博文手攜著手,正從大客廳右首的大餐室門裏走出去,一眼看見那亂烘烘的情形,兩個人都怔住了。佩珊看著博文低聲說:“難道老太爺已經去世了麼?”
“我是一點也不以為奇。老太爺在鄉下已經是‘古老的僵屍’,但鄉下實際就等於幽暗的‘墳墓’,僵屍在墳墓裏是不會‘風化’的。現在既到了現代大都市的上海,自然立刻就要‘風化’。去罷!你這古老社會的僵屍!去罷!我已經看見五千年老僵屍的舊中國也已經在新時代的暴風雨中間很快的很快的在那裏風化了!”
林佩珊抿著嘴笑,擲給了範博文一個嬌媚的佯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