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2 / 3)

蕙芳輕聲說,偷眼看一下父親,又看看左右前後安坐在汽車裏的時髦女人。芙芳笑了一聲,拿出手帕來抹一下嘴唇。一股濃香直撲進吳老太爺的鼻子,癢癢地似乎怪難受。

“真怪呢!四妹。我去年到鄉下去過,也沒看見像你這一身老式的衣裙。”

“可不是。鄉下女人的裝束也是時髦得很呢,但是父親不許我——”

像一枝尖針刺入吳老太爺迷惘的神經,他心跳了。他的眼光本能地瞥到二小姐芙芳的身上。他第一次意識地看清楚了二小姐的裝束;雖則尚在五月,卻因今天驟然悶熱,二小姐已經完全是夏裝;淡藍色的薄紗緊裹著她的壯健的身體,一對豐滿的乳房很顯明地突出來,袖口縮在臂彎以上,露出雪白的半隻臂膊。一種說不出的厭惡,突然塞滿了吳老太爺的心胸,他趕快轉過臉去,不提防撲進他視野的,又是一位半裸體似的隻穿著亮紗坎肩,連肌膚都看得分明的時裝少婦,高坐在一輛黃包車上,翹起了赤裸裸的一隻白腿,簡直好像沒有穿褲子。“萬惡淫為首”!這句話像鼓槌一般打得吳老太爺全身發抖。然而還不止此。吳老太爺眼珠一轉,又瞥見了他的寶貝阿萱卻正張大了嘴巴,出神地貪看那位半裸體的妖豔少婦呢!老太爺的心卜地一下狂跳,就像爆裂了似的再也不動,喉間是火辣辣地,好像塞進了一大把的辣椒。

此時指揮交通的燈光換了綠色,吳老太爺的車子便又向前進。衝開了各色各樣車輛的海,衝開了紅紅綠綠的耀著肉光的男人女人的海,向前進!機械的騷音,汽車的臭屁,和女人身上的香氣,霓虹電管的赤光,——一切夢魘似的都市的精怪,毫無憐憫地壓到吳老太爺朽弱的心靈上,直到他隻有目眩,隻有耳鳴,隻有頭暈!直到他的刺激過度的神經像要爆裂似的發痛,直到他的狂跳不歇的心髒不能再跳動!

呼盧呼盧的聲音從吳老太爺的喉間發出來,但是都市的騷音太大了,二小姐,四小姐和阿萱都沒有聽到。老太爺的臉色也變了,但是在不斷的紅綠燈光的映射中,誰也不能辨別誰的臉色有什麼異樣。

汽車是旋風般向前進。已經穿過了西藏路,在平坦的靜安寺路上開足了速率。路旁隱在綠蔭中射出一點燈光的小洋房連排似的撲過來,一眨眼就過去了。五月夜的涼風吹在車窗上,獵獵地響。四小姐蕙芳像是擺脫了什麼重壓似的鬆一口氣,對阿萱說:“七弟,這可長住在上海了。究竟上海有什麼好玩,我隻覺得亂烘烘地叫人頭痛。”

“住慣了就好了。近來是鄉下土匪太多,大家都搬到上海來。四妹,你看這一路的新房子,都是這兩年內新蓋起來的。隨你蓋多少新房子,總有那麼多的人來住。”

二小姐接著說,打開她的紅色皮包,取出一個粉撲,對著皮包上裝就的小鏡子便開始化起妝來。

“其實鄉下也還太平。謠言還沒有上海那麼多。七弟,是麼?”

“太平?不見得罷!兩星期前開來了一連兵,剛到關帝廟裏駐紮好了,就向商會裏要五十個年青的女人——補洗衣服;商會說沒有,那些八太爺就自己出來動手拉。我們隔壁開水果店的陳家嫂不是被他們拉了去麼?我們家的陸媽也是好幾天不敢出大門。”

“真作孽!我們在上海一點不知道。我們隻聽說共產黨要擄女人去共。”

“我在鎮上就不曾見過半個共軍。就是那一連兵,叫人頭痛!”

“嚇,七弟,你真糊塗!等到你也看見,那還了得!竹齋說,現在的共產黨真厲害,九流三教裏,到處全有。防不勝防。直到像雷一樣打到你眼前,你才覺到。”

這麼說著,二小姐就輕輕籲一聲。四小姐也覺毛骨悚然。隻有不很懂事的阿萱依然張大了嘴胡胡地笑。他聽得二小姐把共產黨說成了神出鬼沒似的,便覺得非常有趣;“會像雷一樣的打到你眼前來麼?莫不是有了妖術罷!”他在肚子裏自問自答。這位七少爺今年雖已十九歲,雖然長的極漂亮,卻因為一向就做吳老太爺的“金童”,很有幾分傻。

此時車上的喇叭突然嗚嗚地叫了兩聲,車子向左轉,駛入一條靜蕩蕩的濃蔭夾道的橫馬路,燈光從樹葉的密層中灑下來,斑斑駁駁地落在二小姐她們身上。車子也走得慢了。二小姐趕快把化妝皮包收拾好,轉臉看著老太爺輕聲說:“爸爸,快到了。”

“爸爸睡著了!”

“七弟,你喊得那麼響!二姊,爸爸閉了眼睛養神的時候,誰也不敢驚動他!”

但是汽車上的喇叭又是嗚嗚地連叫三聲,最後一聲拖了個長尾巴。這是暗號。前麵一所大洋房的兩扇烏油大鐵門霍地蕩開,汽車就輕輕地駛進門去。阿萱猛的從座位上站起來,看見蓀甫和竹齋的汽車也銜接著進來,又看見鐵門兩旁站著四五個當差,其中有武裝的巡捕。接著,砰——的一聲,鐵門就關上了。此時汽車在花園裏的柏油路上走,發出細微的絲絲的聲音。黑森森的樹木夾在柏油路兩旁,三三兩兩的電燈在樹蔭間閃爍。驀地車又轉彎,眼前一片雪亮,耀的人眼花,五開間三層樓的一座大洋房在前麵了,從屋子裏散射出來的無線電音樂在空中回翔,咕——的一聲,汽車停下。

有一個清脆的聲音在汽車旁邊叫:“太太!老太爺和老爺他們都來了!”

從暈眩的突擊中方始清醒過來的吳老太爺吃驚似的睜開了眼睛。但是緊抓住了這位老太爺的覺醒意識的第一刹那卻不是別的,而是剛才停車在“拋球場”時七少爺阿萱貪婪地看著那位半裸體似的妖豔少婦的那種邪魔的眼光,以及四小姐蕙芳說的那一句“鄉下女人裝束也時髦得很呢,但是父親不許我——”的聲浪。

剛一到上海這“魔窟”,吳老太爺的“金童玉女”就變了!

無線電音樂停止了,一陣女人的笑聲從那五開間洋房裏送出來,接著是高跟皮鞋錯落地閣閣地響,兩三個人形跳著過來,內中有一位粉紅色衣服,長身玉立的少婦,嫋著細腰搶到吳老太爺的汽車邊,一手拉開了車門,嬌聲笑著說:“爸爸,辛苦了!二姊,這是四妹和七弟麼?”

同時就有一股異常濃鬱使人室息的甜香,撲頭壓住了吳老太爺。而在這香霧中,吳老太爺看見一團蓬蓬鬆鬆的頭發亂紛紛地披在白中帶青的圓臉上,一對發光的滴溜溜轉動的黑眼睛,下麵是紅得可怕的兩片嘻開的嘴唇。驀地這披發頭扭了一扭,又響出銀鈴似的聲音:“蓀甫!你們先進去。我和二姊扶老太爺!四妹,你先下來!”

吳老太爺集中全身最後的生命力搖一下頭。可是誰也沒有理他。四小姐擦著那披發頭下去了,二小姐挽住老太爺的左臂,阿萱也從旁幫一手,老太爺身不由主的便到了披發頭的旁邊了,就有一條滑膩的臂膊箍住了老太爺的腰部,又是一串豔笑,又是兜頭撲麵的香氣。吳老太爺的心隻是發抖,《太上感應篇》緊緊地抱在懷裏。有這樣的意思在他的快要炸裂的腦神經裏通過:“這簡直是夜叉,是鬼!”

超乎一切以上的憎恨和忿怒忽然給與吳老太爺以長久未有的力氣。仗著二小姐和吳少奶奶的半扶半抱,他很輕鬆的上了五級的石階,走進那間燈火輝煌的大客廳了。滿客廳的人!迎麵上前的是蓀甫和竹齋。忽然又飛跑來兩個青年女郎,都是披著滿頭長發,圍住了吳老太爺叫喚問好。她們嘈雜地說著笑著,簇擁著老太爺到一張高背沙發椅裏坐下。

吳老太爺隻是瞪出了眼睛看。憎恨,忿怒,以及過度刺激,燒得他的臉色變為青中帶紫。他看見滿客廳是五顏六色的電燈在那裏旋轉,旋轉,而且愈轉愈快。近他身旁有一個怪東西,是渾圓的一片金光,荷荷地響著,徐徐向左右移動,吹出了叫人氣噎的猛風,像是什麼金臉的妖怪在那裏搖頭作法。而這金光也愈搖愈大,塞滿了全客廳,彌漫了全空間了!一切紅的綠的電燈,一切長方形,橢圓形,多角形的家具,一切男的女的人們,都在這金光中跳著轉著。粉紅色的吳少奶奶,蘋果綠色的一位女郎,淡黃色的又一女郎,都在那裏瘋狂地跳,跳!她們身上的輕綃掩不住全身肌肉的輪廓,高聳的乳峰,嫩紅的乳頭,腋下的細毛!無數的高聳的乳峰,顫動著,顫動著的乳峰,在滿屋子裏飛舞了!而夾在這乳峰的舞陣中間的,是蓀甫的多皰的方臉,以及滿是邪魔的阿萱的眼光。突然吳老太爺又看見這一切顫動著飛舞著的乳房像亂箭一般射到他胸前,堆積起來,堆積起來,重壓著,重壓著,壓在他胸脯上,壓在那部擺在他膝頭的《太上感應篇》上,於是他又聽得狂蕩的豔笑,房屋搖搖欲倒。

“邪魔呀!”吳老太爺似乎這麼喊,眼裏迸出金花。他覺得有千萬斤壓在他胸口,覺得腦袋裏有什麼東西爆裂了,碎斷了;猛的拔地長出兩個人來,粉紅色的吳少奶奶和蘋果綠色的女郎,都嘻開了血色的嘴唇像要來咬。吳老太爺腦殼裏梆的一響,兩眼一翻,就什麼都不知道了。

“表叔!認得我麼?素素,我是張素素呀!”

站在吳老太爺麵前的穿蘋果綠色Grafton輕綃的女郎兀自笑嘻嘻地說,可是在她旁邊捧著一杯茶的吳少奶奶驀地驚叫了一聲,茶杯掉在地下。滿客廳的人都一跳!死樣沉寂的一刹那!接著是暴雷般的腳步聲,都擁到吳老太爺的身邊來了。十幾張嘴同時在問在叫。吳老太爺臉色像紙一般白,嘴唇上滿布著白沫,頭顱歪垂著。黃綾套子的《太上感應篇》拍的一聲落在地下。

“爸爸,爸爸!怎麼了?醒醒罷,醒醒罷!”

二小姐捧住了吳老太爺的頭,顫抖著聲音叫,竹齋伸長了脖子,挨在二小姐肩下,滿臉的驚惶。抓住了老太爺左手的蓀甫卻是一臉怒容,厲聲斥罵那些圍近來的當差和女仆:“滾開!還不快去拿冰袋來麼?快,快!”

冰袋!冰袋!老太爺發痧了!——一迭聲傳出去。當差們滿屋子亂跑。略站得遠些的淡黃色衣服的女郎拉住了張素素低聲問:“素!你看見老太爺是怎麼一來就發暈了呢?”張素素瞪大了眼睛,說不出話來,她的豐滿的胸脯像波浪似的一起一伏。那邊吳少奶奶卻氣喘喘地斷斷續續地在說:“我捧了茶來,——看見,看見,爸爸——頭一歪,眼睛閉了,嘴裏出白沫——白沫!臉色也就完全變了。發痧,發痧。是痰火麼?爸爸向來有這毛病麼?”

二小姐一手掐住老太爺的人中,一麵急口地追問那呆呆地站著淌眼淚的四小姐:“四妹,四妹!爸爸發過這種病麼?發過罷!你說,你說喲!”“要是痰火上,轉過一口氣來,就不要緊了。隻要轉一口氣,一口氣!”

竹齋看著蓀甫說,慌慌張張地把他那個隨身攜帶的鼻煙壺遞過去。

蓀甫一手接了鼻煙壺,也不回答竹齋,隻是橫起了怒目前前後後看,一麵喝道:“擠得那麼緊!單是這股子人氣也要把老太爺熏壞了!——怎麼冰袋還不來!佩瑤,這裏暫時不用你幫忙;你去親自打電話請丁醫生!

——王媽!催冰袋去!”於是他又對二小姐擺手:“二姊,不要慌張!

爸爸胸口還是熱的呢!在這沙發椅上不是辦法,我們先抬爸爸到那架長沙發榻上去罷。”這麼說著,也不等二小姐的回答,蓀甫就把老太爺抱起來,眾人都來幫一手。

剛剛把老太爺放在一張藍絨墊子的長而且闊的沙發榻上,打電話去請醫生的吳少奶奶也回來了。據她說:十分鍾內,丁醫生就可以到;而在他未到以前,切莫驚擾病人,應該讓病人躺在安靜的房間裏。此時王媽捧了冰袋來。蓀甫一手接住,就按在老太爺的前額,一麵看著那個站在客廳門口的當差高升說:“去叫幾個人來抬老太爺到小客廳!還有,丁醫生就要來,吩咐號房留心!”

忽然老太爺的手動了一下,喉間一聲響,就有像是痰塊的白沫從嘴裏冒出來。“好了!”——幾張嘴同聲喊,似乎心頭鬆一下。吳少奶奶在張素素襟頭搶了一方白絲手帕揩去了老太爺嘴上的東西,一麵對蓀甫使眼色。蓀甫皺了眉頭。竹齋和二小姐也是苦著臉。老太爺額角上爆出的青筋就有蚯蚓那麼粗,喉間的響聲更大更急促了,白沫也不住的冒。俄而手又一動,眼皮有點跳,終於半睜開了。

“怎麼丁醫生還不來?先抬進小客廳罷!”

蓀甫搓著手自言自語地說,回頭對站在那裏等候命令的四個當差一擺手。四個當差就上前抬起了那張長沙發榻,走進大客廳左首的小客廳;竹齋,蓀甫,吳少奶奶,二小姐,四小姐,都跟了進去。阿萱自始就站在那裏呆呆地出神,此時像覺醒似的,慌慌張張向四麵一看,也跑進小客廳去了。砰——的一聲,小客廳的門就此關上。

留在大客廳裏的人們悄悄地等候著,誰也不開口。張素素倚在一架華美碩大的無線電收音機旁邊,垂著頭,看地上的那部《太上感應篇》,似乎很在那裏用心思。兩個穿洋服的男客,各自據了一張沙發椅,手托住了頭,慢慢的吸香煙;有時很焦灼地對小客廳的那扇門看一眼。